大年初二早上，清水乡间突起大雾，有经验的老人判断道：这一波寒流即将过去，天气很快便会晴朗，而且会持续一段日子。
赵文春兴冲冲地走在田间小路上，要趁着新年好气氛，再去找玉兰。赵文春从妹妹那里得知玉兰过得并不好，而且和赵文宁越走越近，他已瞒着父母，给校长递交了辞职信，等过完元宵节就离开白马，他必须在临走前向玉兰表白。
赵文春曾经远离家乡好些年，但是对于田垌里的每一条田埂，每一条溪水，依然了如指掌。哪个地方有可以躺上几个人的大石头，哪个地方的五爪枫最茂密，溪边的哪个地方可以摘到粉红的小沙包果或鲜红的野坡稔子，哪个地方常有毒蛇出没，都一清二楚。而这得益于孩童时期和赵文宁、阿南、王贵几个“鬼混”的经历（也正因为如此，三爷和桂娘担心他长此下去没出息，在他初中毕业时，就把他远远地送到北平。）那时候，小伙伴们每天溜出村子，来到大田垌，捉鱼钓鱼砍鱼叉鱼射鱼……孩子们捕鱼的方法层出不穷，每一次都有喜人的收获，溪里的鱼儿似乎永远不会枯竭。
到后来，小小的田垌再也满足不了男孩子的探险欲望，活动范围便扩大到清水河和绵延的群山。王贵是钓鱼和捕鸟高手，只要一看水面的波纹，就能猜出水里活动的是什么鱼，还能用以假乱真的叫声引来山上的画眉和鹧鸪；赵文宁成了神枪手，赵文春则练出和赵文宁一样堪比鱼鹰的好水性。两人经常卯足劲，比较谁潜水的时间最长，谁空手抓到的鱼最大，可是就连他们的小伙伴，也说不出哪一个更出色。
美好而又难忘的童年往事，形影不离的儿时玩伴，谁能料到如今成了情敌，爱上了同一位姑娘？
前几个月，赵文春疯狂忙碌。他白天教书，晚上写剧本和排练，星期日则带着学生们巡回演出，宣传抗日。在忙碌时，的确可以忘记个人烦恼。而当夜深人静，独自躺在床上，就会不知不觉地想起那个既穷困又倔强、脾气大得让人受不了的姑娘。
想到她，孤独更深，寂寞更深。
爱情的痛苦与忧伤……
无以言说的往事回忆……
从北平到清水，上天一定要这么安排吗？新年初始，来者是客。
玉兰端上炸酥条和煎过的饭心糍粑，正要招呼赵文春喝茶，四条威猛的猎狗跑进屋，赵文宁在院子里高声吆喝。
赵文春手中的杯子差点掉地，黯然长叹：阴魂不散的阿宁！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
喝茶时，三婶问赵文春为什么这么消瘦。
赵英正好从门口进来，叽哩呱啦地说：“我哥是个工作狂，忙得自个姓啥都不知道，不瘦才怪。丢娜咩，那小日本鬼子远在天边，他偏偏喜欢瞎操心。”
太阳出来了，天空蓝蓝的，万里无云。七八个男孩子正在玩“乞儿狗”，每人一根打狗棍，地上画个大圆圈当作锅头，周围画一些小圆圈当作饭碗，一截短木头当成要下锅的狗。游戏开始前，先要“称斤”------即把木狗抛起，用打狗棍去连击，谁连击的次数最少，就先去当“乞儿”。乞儿”要把狗赶到锅里，然后抢占别人的饭碗，其他人既要阻止狗下锅，又要保有饭碗，否则，饭碗没了，就得当“乞儿”。男孩子们最喜欢玩这种游戏，既热闹又刺激。
女孩也不会寂寞，年纪小点的玩“跳绳”和“霸房子”。对于那些年龄稍大的，最刺激的莫过于玩“燕巴（毽子）”，而最得意最神气的那位女孩子，必定就是大年三十晚家里杀了一只肥硕大阉鸡的------大阉鸡必定有金灿灿的胸毛------最主要的，必定有一簇长长的、弯弯的、油光发亮的长尾毛。女孩子用大阉鸡的漂亮羽毛和露兜叶子做成“燕巴”------一般来说，她们在当天晚上就迫不及待地精心制作，大年初一早上就可以向小伙伴们炫耀了。“燕巴”的玩法结合了羽毛球、排球、藤球之特色，两边对攻，漂亮的毽子色彩斑斓，拖着长长的、弯弯的、油光发亮的尾毛，在空中飞舞晃荡，呼呼有声，赏心悦目，女孩们大声尖叫，玩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
无忧无虑的童年，无忧无虑的孩子……
玉兰拿了一碗米粥，和赵文宁一起喂阿念。虽然二姐的奶水不足，但是阿念天生胃口好，长得胖乎乎，乌溜溜的眼睛，小嘴巴哼哼咕咕，很逗人。
赵文春心里酸溜溜的，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他黯然离开，岂料刚刚回到家，母亲就气喘吁吁地跟上楼，唠叨起下个月底要办的婚事。赵文春心烦意乱，狼狈地逃出家门，跑到镇上。
街上喧哗热闹，狭窄的街道被川流不息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响亮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各种糕点的香味和鞭炮燃放后浓厚的味道------喜庆的味道。清水人辛苦地劳作一年后，终于盼到最开心最轻闲的日子，他们祈盼着在新的一年里，一切会有乐观的前景。
赵文春心情纷杂地走在街上，正好碰到玉兰，两人不约而同，一起挤出人群，向镇外的小路走去。
晴暖的好天气，最近难得一见。久违的阳光，盛开的野花，一块块在寒冬里冰冻的水田里，长出青青新草，或高或矮的树梢上，冒出嫩红或鲜绿的新芽。
过年了，孩子们是最开心最兴奋的，男孩子把捡来的鞭炮，放进树眼或竹筒，变换着新花样，让鞭炮爆炸得更刺激------只恨不得不能把鞭炮捏在手上燃放。
这时，大人们好奇的、艳羡的目光落在赵文春和玉兰身上：文质彬彬的阔家少爷，光彩照人的美貌姑娘。
“他们是谁？”
“吉泰堂文春少爷和未婚妻钟小姐。”
“听说他们下个月就办酒，三爷和桂娘已经在置办酒席物品。”
玉兰又气又恼，沉默地加快步伐。
赵文春也闷闷不乐，从大年三十回到家里，母亲一直不停地唠叨这桩婚事，可他连做梦都想跟玉兰在一起，根本不愿娶什么门当户对的钟小姐。倒是他的光棍叔叔十九爷一直在支持和鼓励他：幸福要靠自己争取！千万不要做后悔一辈子的傻事。
赵文春追上玉兰，问她在春节后有何打算。
玉兰说她会暂时留在吉庆堂，继续做家庭教师。其实她不想在吉庆堂教书，也不想在黄家住下去，她厌倦目前的生活状态------每天提心吊胆地防备贼牯佬，更看够了黄家大嫂的脸色。
玉兰想在镇上开一家店铺，但是没有资金。
赵文春一想到玉兰留在吉庆堂，与赵文宁朝夕相见，就骨鲠在喉，不吐不快，酸溜溜讽刺道：“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样就成全了阿宁，也成全了你，和简?爱小姐一样，先做家庭教师，再做女主人，祝你早日如愿以偿。”
玉兰既愤怒又悲哀。好一个盛气凌人的大浑蛋！他真的看不出她有多么落魄，多么无奈吗？真的看不出她多么需要工作和挣钱吗？
玉兰可以忍耐桂娘和五千金的冷嘲热讽，可以忍受凤仙姑妈的傲慢冷漠，一个人连充饥填肚的食物也没有时，自尊心已经没那么重要。
可是，唯独文春少爷的讽刺，让她受不了。
玉兰沉下脸，冷冰冰地说：“我是穷姑娘，需要钱养家，文春少爷想说风凉话，对着空气说好了，我不爱听。”她加快步伐，把赵文春甩在后面。
赵文春悔恨交加，再次追上去：“对不起，我……不要生气，陪我走一走。”
玉兰仰起冷冰冰的俏脸，“对不起，本姑娘没义务留下来听你指责和奚落。”
“有吗？我敢指责你、敢奚落你吗？反而是在我提心吊胆地看你脸色，低声下气地讨好你。”
玉兰本想狠狠地挖苦赵文春一番，可是蓝天下阳光明媚，山茶树开满洁白的花朵，大人孩子喜气洋洋。唉！新年刚刚开始，她也犯不着伤人伤己，自讨晦气，否则这一年里不知道要碰上多少倒霉事。
两人在难堪和沉默中走了一段路，白媚骑着赵文宁的自行车从后面过来。在玉兰眼里，白媚城府极深，她和赵文宁、张老板的暧昧传言从不间断，她亦未曾澄清或表明。由于白媚扮相漂亮，歌声婉转，如百灵鸟般悦耳动听，演戏时又特别敬业和投入，大多数戏迷不知不觉被她演的角色感动，会忘掉她的卑微出身，忘掉传闻中见不得人的丑事。
玉兰见白媚似乎有事要跟赵文春商谈，正好找借口匆匆离开。
赵文春失魂落魄地望着远去的美丽倩影，怅然若失。几个月未曾见面，今天的相见却是不欢而散，整整一个学期积攒的思念之情，不能倾泄表白，怎能安心，怎能甘心？
白媚轻声叹息，不知是欣赏，还是嫉妒：“很特别很迷人！”
赵文春回首看她：“白小姐在吃阿宁的醋？”
白媚狡黠地笑笑，一语双关：“我哪有资格吃醋？只是羡慕玉小姐迷住的，不仅是文宁少爷……依我看呐，文春少爷您绝不是文宁少爷的对手。”
“奇了怪了，我到底哪里比不上阿宁？”
“别的方面还不错，在讨女人欢心这点嘛，根本是小巫见大巫。”
“唉，你若嫁给阿宁就好了，我少一个强劲对手。”
“文春少爷真会开玩笑，我一个薄命女戏子，要主宰个人命运或者嫁给喜欢的人，演戏时还有可能，在现实生活中，根本不敢奢望的。当然，我从不否认自己喜欢文宁少爷的贺茶钱。”
白媚说：初八晚上，飞凤戏班在镇上高坡公馆演出赵文春编写的新剧《神女》，得向赵文春请教一些问题。
赵文春答应初八下午过去，顺便把写好的新曲谱带给她。
白媚骑上车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自行车的前架挂藤篮，后座捆箩筐，上面搁几张新木凳，整个架势像马戏团的杂技表演，让赵文春着实为她捏一把汗。
玉兰和赵文春闹别扭时，麻风姑赵英正在街上流连忘返，她买了一瓶香水、一只万花筒、两双袜子……在地摊上，她看到一把带牛皮外套的精致弯刀。那外地货商见赵英爱不释手，琢磨这姑娘准是在给情人买礼物，于是狮子大开口，打定主意狠敲竹杠。货商说新年刚到，图吉利讨发市，他愿意忍痛割爱，半送半卖，只收二十块大洋。
赵英眉不皱，心不疼，掏光口袋里的封包钱，末了还不停地谢人家。哈哈，天底下果然有被拐卖了还帮着数钱的大笨蛋。
赵英脚下生风，一路飞跑回村。买礼物是一时兴起，可是要把弯刀成功地送出去，却也犯难------王贵爱面子，从不轻易接受。
赵英回到村口，看到赵文春，便递过一封信。
“四哥，谁的来信？”
“是梧州的朋友，他叫我去玩几天，明天就出发。”
“你带我去梧州玩，我负责把阿兰骗去。”
“好啊，所有费用归我出。”
赵英又像旋风似的，飞奔到牛角村。
玉兰余怒未消，一口拒绝：没时间。
赵文春终于知道自己伤了玉兰的自尊心，懊恼无比，可是说出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想收回已经不可能。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玉兰先消消火气，从梧州回来后再作打算。
在梧州后，赵文春把妹妹托付给朋友的妻子，他跟朋友神神秘秘地出去了。
赵英花光父母给的零用钱，把王贵不肯接受的弯刀送给四哥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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