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清水镇的

十六 穷人逛街

    初八那天中午,赵文春如约来到清水镇高坡公馆。

    说是公馆,其实只是一个小院子。高坡村是清水镇有名的富庶村子,常有村民来往于县城与村子之间,平时搭乘班车从县城回到清水后,来不及赶在天黑前到家;村民们去县城之时,亦要提前一天到清水住下,第二天才能搭乘早上的班车。大家便集资建起公馆,为来往的村民提供免费住宿,把临街的几间屋子租出去,租金归村里统一支配。飞凤戏班每次回镇上演出,都租用公馆的院子作为演出场地。

    五叔公独自在院子里收拾,见赵文春进院子,把正在休息的白媚叫了出来。

    赵文春把修改好的戏稿和新曲谱交给白媚,那是专门为白媚柔美清亮的嗓子而创作。白媚再次问到赵文春的婚事,赵文春低头转动着手里的茶杯,黯然不语。

    白媚毫不掩饰遗憾与惋惜:一个看似大勇无畏的热血青年,如果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退缩和犹豫,那连懦夫都不如。

    赵文春从北平回来后,俩人经常合作演出,白媚暗暗喜欢赵文春,但也明白自己的出身与地位根本配不上他,充其量不过是某种程度的朋友知己。每个人都需要朋友,每个人都会有朋友,在某些特定的时期,友情比起亲情和友情,更加难能可贵。

    正月初十,牛角村要过“挂灯节”,头一年添了男丁的人家在门口挂起灯笼,办酒席庆贺。黄三婶和二姐只挂了灯笼,没有办酒宴客。

    赵英捎来桂娘(黄三婶是桂娘的远房表亲)送给阿念的新衣,在黄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便邀上玉兰,一起去白马城赶集会。

    俩人刚下车,赵文春便迎了上来,赵英乐呵呵地伸手要了赏钱——赵文春求她把玉兰骗来。

    麻风姑得了赏钱,跑去吉泰旅馆,找宝华姨妈和朱远姨丈去了。

    暖暖的阳光,热闹的人群,白马城里处处洋溢着节日的欢乐气氛。百货店布匹店旅店酒楼张灯结彩,小贩子在铺着青石板的街面上摆起货摊长龙,米花糖和现炸现卖的酥条香味强烈诱惑着行人。可是玉兰的口袋里只有三块钱,连买一小块米糕也舍不得,穷人逛街实在是一件痛苦事!

    走到裕丰百货店,玉兰买了一块方形大头巾,这是她此次进城的主要目的——二姐产后留下头痛病,风一吹就加重。赵文春则买了五斤紫色的毛线。

    他付钱时,玉兰看到钱包里夹有一张年青女子的相片,应该就是那位钟小姐。

    下午,三个人回到清水,赵英又知趣地跑掉了。赵文春把五斤毛线递过来,让玉兰给她自己打一件毛衣。

    玉兰捧着毛线,简直哭笑不得。“唉,真是个书呆子,五斤毛线可织三件毛衣呢。”

    “可是,毛线已经买下,你再给外甥们各打一件吧。”

    “拿去送给钟小姐,我用不着。”

    “这是我送你的东西,好端端的不许提钟小姐。”

    “无功不受禄,我不能随便收你的礼物。”

    赵文春拗不过她,阴沉沉地问她如果这毛线是阿宁送的,她也会这么固执吗?玉兰刻薄地挖苦说文宁少爷在这点上就比他聪明,不会送别人不肯接受的东西。

    赵文春把毛线抱在怀里,翻来覆去地揉搓。拍马屁不小心拍中马腿,反被无情的马儿狠踢,惨痛不言而喻。

    两人一声不吭地沿着小路往回走,天气突然变冷了,北风呼啸而至,玉兰连连打喷嚏,赵文春忙把大衣脱下来,不由分说地披到她身上。兰紧紧地扣住他的衣服,心中淌过一股暖流,或许他是真的关心她,否则不会傻乎乎地送五斤毛线。她主动地打破沉默,妥协地说接下毛线。

    暮色已至,天色将晚,两人沿着小路来到清水河边。天气寒冷无比,竹木在寒风中摇晃,树叶沙沙作响,可是对于赵文春来说,这里就是与世隔绝的好地方。“有句话我必须亲自问你,否则自己会后悔一辈子,你喜欢过我吗?”

    玉兰迎着那热切而渴望的目光,正想说她不仅仅是喜欢他,更是深深地爱着他,耳边却响起黄家大嫂尖酸刻薄的声音。“哼,赶紧嫁啊,你不是下流无耻地勾引文春少爷吗?我告诉你,文春少爷明年二月就娶钟小姐进门,别以为脸蛋长得漂亮,文春少爷就会娶你做老婆,就会带你远走高飞,简直是白日做梦!”

    二月,也就是说下个月他就要娶钟小姐,现在来问这个又有什么意义?难道他会放弃娶钟小姐而会娶她?白日做梦!痴心妄想!如果他爱她想娶她,又怎会整整一个学期无声无息地待在白马,不肯再回来见她一次?哪怕写一封简短的信、哪怕让妹妹捎上一句问候话,他都不肯!

    玉兰把毛线紧紧压住胸口,努力使声音平静无波:她喜欢谁与他无关,从今往后再不要纠缠。

    赵文春怔怔地望着她:“你一直认为我在纠缠你?”

    玉兰避开他的目光,望着河面:“没错,我受够了。”

    “此话当真?”

    “比真珠还真。”

    ……

    赵文春被重重地噎住,久久说不出话,末了才低沉而伤感地说:“好吧,我承认自己从第一次见面时就爱上了你,为了你神魂颠倒,为了你痛不欲生,就在一分钟以前我仍然爱着你,但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或我妈说得对,只有钟小姐合适我,平平淡淡,却温柔可爱,绝不会让我如此痛苦,我现在就回去,和父母商量娶钟小姐的事。”

    他站起来,大步流星地往回走,眼看就要拐过竹林。

    玉兰拼命喊道:“文春少爷,你回来。”

    赵文春收住脚步,冷冷说道:“我不是你的奴隶,你去使唤别人吧。”

    玉兰的嘴像被胶布牢牢地封住,绝望地看着他消失在竹林的后面。

    狂劲的北风越刮越猛,地上的枯叶被卷起,像一只只狂飞乱舞的醉酒蝴蝶,高高的竹子在身旁摇晃,“嘎吱”怪叫,一只寒鸟从河面急速飞过,发出凄厉的叫声。

    河边冷得像冰窟一样。

    玉兰的心何尝不冷?

    走了?就这么走了?前一分钟还在说爱得痛不欲生,后一分钟就轻易说放弃,这也叫爱情?以前,他还吵嚷着要解除婚约,这一次却是铁了心去娶钟小姐。

    他真的是被她伤透了,才会这么绝望冷酷?真的是被她逼着去娶别人?

    她呢?错在哪?为什么不能坦然面对内心的真实情感?为什么害怕对他表白?

    真的甘心让自己的爱情无果而终?不心痛?不后悔?

    真的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娶钟小姐?不作为?不争取?

    不!她一定要把赵文春争取回来,绝不能让他娶钟小姐!

    玉兰试着站起来,却又重重地跪了下去,她的双腿已经被冻僵,挣扎好久才站起来。

    她魂不守舍地到回到黄家,刚刚进屋,二姐把阿念交给她喂粥,并悄悄责备道:“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大嫂找不到人剁猪草,正在屋里大发雷霆。”

    玉兰机械地接过孩子,走到屋角,拿着稀饭和小勺发呆。阿念饿得发慌,又哭又闹,阿其却在旁边捣蛋,把碗里的稀饭打泼在地。玉兰火冒三丈地打了阿其一巴掌……

    晚饭后,玉兰正在洗脚,赵英的大嗓门在外面响起,玉兰神经质似的跳起来,木屐也没穿,就想跑出屋,不料左脚踢在木盆上,痛得直钻心。她恼怒地猛踢木盆,木盆“哐当”两声,晃荡了几下,洗脚水把她的裤脚泼湿。

    玉兰顾不得脚痛和湿裤子,匆匆地写了一张字条,约赵文春第二天再次在河边见面,让赵英把字条带过去。

    赵英接过纸条,飞快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玉兰焦躁不安,坐在门口的菊花旁边,一只手抚弄黄色花瓣,另一只手抚摸肿起的左脚,心绪纷乱:赵英会不会在路上贪玩,把信弄丢?赵文春会不会已经铁了心要跟钟小姐结婚,根本不屑回信?

    美丽的菊花被不知不觉中揉成湿润的薄膜和残液,玉兰正等得不耐烦的时候,赵英捎回了一张字条,便回家去了。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回音,玉兰却突然犹豫起来:文春少爷写了些什么?他会不会拒绝她?嘲笑她?

    平生第一次,玉兰做出懦弱的决定,没有打开字条就直接把它撕成碎片,扔进水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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