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冷雨飘飘,寒风瑟瑟。
赵文春在河边苦苦地等候一天,几乎被冻成了冰块。傍晚时分,他拖着麻木僵硬的肢体,失魂落魄地回家。
玉兰和赵文宁出现在岔路口,各自撑着雨伞,有说有笑,随意而又亲切,像一对浪漫的热恋情人。
赵文春犹如被毒蛇咬中,又如被恶狗咬伤,僵硬麻木的肢体瞬间激活,飞跑过去,恶狠狠地拽住玉兰。
玉兰心中暗叫不妙。
赵文宁伸手轻轻握住她,毫不迟疑,掌心温暖沉稳。
玉兰呆了半秒,巧妙而不经意地抽出手,低声说道:“放心吧,不会有事,让我跟他把话说清楚。”
赵文春却不容她犹豫,拉起手就跑。
赵文宁在三岔路口伫立许久,周遭肃穆寂寥,心中抑郁怅然。要来的迟早会来,赵文春和玉兰终于要撕下伪装,直面彼此的感情,而他终究是被排斥的局外人,是不知趣的第三者,是不自量力的癞蛤蟆。
玉兰衣服裤子全是脏水和泥巴,油纸伞早在跌跤时不知扔在何处,冰冷透骨的雨水肆无忌惮地鞭打着脸。文春少爷疯掉了,他要带她去哪?会不会把她杀死在山上?或者把她绑在树干上让野兽蚂蚁吃掉?
跌跌撞撞,来到吉泰堂荔枝园,园丁已经回家过春节,要在春插之前才会回来,屋子暂时空着。赵文春一脚踢开木门,把她狠狠地推到凳子上。
玉兰乌发湿透,浑身泥泞,惊恐无助地看着他,隐约知道自己犯了大错。
赵文春累得直喘大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不是骄傲自负的公主吗?不是喜欢捉弄我吗?你也有怕我的时候?”
玉兰蜷缩起冰冷的身子,抚摸着又红又肿的手腕,嗫嚅道:“文春少爷误会了,我怎么敢捉弄你?”
“哈哈……你不敢?昨晚是谁给我写纸条?害我彻夜未眠?是谁害我一大早就跑去河边挨冷受冻,苦苦等候一整天?又是谁跑去跟阿宁鬼混?”
“我并不知道你会在河边等我,而且文宁少爷只是陪我给二姐捡中药。”
“我并不知道你会在河边等我,而且文宁少爷只是陪我给二姐捡中药。”
赵文春懊恼而又无奈,摇着头,尖酸说道:“真会狡辩,看来阿宁和我都是傻瓜蛋,我们都被你漂亮的外表迷惑,根本看不出你是个水性杨花的放浪女子。”
玉兰拼命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如果在这个鄙视她污辱她的男人面前掉泪,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她冷冷说道:“骂得精妙,骂得痛快,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我的确写信勾引你,又无情地捉弄了你,我是个有罪的人,你爱怎么惩罚都由你。来吧!动手吧!”挺直脊背,闭起双眼,即使打耳光,她也绝不会躲闪半寸。
赵文春双目圆睁,狠狠地瞪着她,他恨她的故意失约,恨她故意戏弄他的感情,恨她无情无义,冷酷残忍,他想狠狠地扇她两个耳光,却见他倒退几步,从玉兰身边走开,跌坐到园丁用来吃饭的饭桌上,怏怏说道:“我不想惩罚你,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两次失约?”
玉兰早已伤心得不可自制,脑里一片混乱,身子阵阵发冷,她把双手交叉,压在胸膛上,想让自己镇定下来,但这么做完全徒劳,嘴唇在发抖,肩膀在发抖,连心口也在发抖,全身上下都在激烈地颤抖。赵文春骂她水性杨花、轻佻放浪,她恨不得躲进树林的深处,永远不要相见。可他,他还要问她为什么失约,能告诉他真正的原因吗?
不,永远都不可能了。
她高高地昂起头,拼尽全部意志,沉默抵抗。
赵文春冷笑道:“我真是个可怜的糊涂虫,竟然忘了你天天跟阿宁在一起……”
赵文春再次把赵文宁揪出来,玉兰睁开美丽的杏眼,冷漠悲怆地说道:“文春少爷,我已经给过惩罚的机会,你自己没好好把握,现在你再也不能打败我。至于我和文宁少爷,你如果同情他,就跑去告诉他,我是如何下流无耻地挑逗你、捉弄你、戏耍你,你爱怎么捏造都可以。但我也明确地告诉你,文宁少爷迷上的是五千金和白媚,哪怕我去勾引,他也不会上当。”
玉兰嘴里全是轻佻、无耻、捉弄、勾引等自轻自贱的词语,眼里直勾勾的痛楚,刺得赵文春心口淌血,看着她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他冲过去拦在门边,嘴唇在抖动:“阿兰。”
玉兰挺直胸膛,凄婉却不失尊严:“文春少爷,请你记住,阿兰这名字不是你能叫的,去找高贵而温柔的钟小姐吧。现在,请放我出去。”
赵文春颓然地放下双手,闪开身子。
玉兰失魂落魄,根本没看脚下的路,几次跌倒在泥水里,又倔强地爬起来,磕磕绊绊,继续往前。
赵文春心血即将排空,能量亦将耗尽,满腔的愤恨瞬间烟消云散,他疯狂地爱着这个姑娘,他一定要表白,一定要得到她的爱。他嘶声喊道:“阿兰,你给我听着,我爱你!我爱你!还有,我后天就去桂林,然后上战场。”
玉兰背影一僵,猛然停在泥泞的路上。自从认识赵文春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他是个有理想、有抱负、有正义感的热血青年,他要上抗日前线的决定,几乎在意料之中,可是当他亲口说出来时,依然强烈地震撼着她。
几秒钟后,她返回,清亮的杏眼定定地望他。
“文春少爷,请你原谅我。”
“嗯,原谅什么?”
“昨晚,我不敢看你的字条。”
“为什么不敢?”
“昨天在河边,你说要娶温顺可爱的钟小姐,我、我想挽回你的感情,就写字条约你。但是阿英把你的字条拿来后,我却害怕被你拒绝和嘲笑,根本没勇气打开来看,就撕掉了。”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害怕?为什么想挽回我的感情?”赵文春冷峻愤怒的神色缓和下来,目光生动而炽热,牢牢凝视,不放过任何细小的表情,希望的曙光似乎离他不远了。
玉兰抬起头:“文春少爷,你是真的爱我吗?”
赵文春眼里装满柔情和企盼,柔柔地叹道:“是的,我一直爱你!日日夜夜都在思念你!”
不对,不到两分钟之前,他无情咒骂,恨不得杀她,现在却说一直爱她,他在表白爱恋的同时,却又说要上前线。玉兰的脑筋在飞速旋转,思绪在互相纠缠碰撞。
“既然不愿爱钟小姐,不愿娶钟小姐,为什么把相片夹在钱包里随身带?”
“相片?”赵文宁愣了一会儿,转而黯然神伤,艰涩地说道,“她……她叫沈兰……不是钟小姐。”
玉兰心中五味杂陈。除了钟小姐,还有一个沈小姐?这个男人到底有多花心?为何他的生活如此乱七八糟?
赵文春长叹一声,幽幽地说道:“我在北平攻读第二张文凭的第二年,我和无锡姑娘沈兰合作演出……她是历史系的学生,我俩一见钟情,爱得刻骨铭心……”声音突然哽住,他沉默了半晌,似乎在拼命压制内心的悲痛,在斟酌选择合适的词语,“在一次……一次意外事故中,沈兰舍身救我,死在我怀里……从那以后,原来的赵文春也死了,心死了,我以为自己不会再爱上任何女人。”
重新翻起沉痛的回忆,赵文春的眼睛充血发红,脸色却惨白无比,这样的故事太凄凉,太让人心酸动容。
玉兰呆呆地望着他痛不欲生的样子,不敢问下去,不管是什么样的意外事故,她都不想再勾起他的痛苦回忆,否则太残忍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赵文春从悲痛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取出里面的相片,递给玉兰,幽幽地看着她。“我以为老天爷对我有所怜悯和补偿,再给一个与她如此相像的你。我重新活过来,痴痴地爱着你,痴痴地缠着你,每日每夜牵肠挂肚,我不愿错过,不愿再次失去……”
玉兰捧着相片,仔细地端详。照片里的女学生大约二十岁,眉目神态跟她像用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难怪赵文春第一眼看到她时,如此吃惊和失态,如此让人莫名其妙。
真够讽刺,真够悲哀,到头来,她仍然只是个替身,他爱的只是她的音容笑貌,不是她的心。
她把照片塞回他手里,转过身走向门口。“对不起,我不愿做别人的替身。”
赵文春冲到她面前,伸手拦住她,苦恼而焦躁。“阿兰……让我解释清楚,好吗?”
“刚开始的时候,我也以为是这样,但我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赵文春低下头,幽深地看着她,“沈兰出身在书香之家,文静柔弱,恬淡典雅,像一泓让人沉溺的潭水。而你,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多么善良、多么倔强、多么的勇敢无畏?你难道不知道你就像一团让人燃烧的火焰?你难道不知道你已经深深吸引我,让我着迷、让我疯狂、让我无法自拔?”
赵文春再次伸出手,把玉兰搂到怀里,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的赛跑,几乎耗光他的能量。
玉兰柔弱地依偎在他怀里,衣衫单薄的身子仍在瑟瑟发抖。她坦白这半年里的痛苦与挣扎,坦白他已经订婚的事实像一块石头压在她心上,让她不敢相信他的感情。她说在看到沈兰的相片时,又误以为那是钟小姐,她既痛苦又矛盾,因为害怕丢面子,所以再次失约,他却辛酸刻薄地刺激她,讽刺她。
赵文春又痛又悔:“忘了那些混账话,原谅我吧!”
怀里的人渐渐平静,冰冷的身子恢复温暖,赵文春捧起玉兰光洁无瑕的俏脸,只见她笑意盈盈,脸颊嫣红如醉,晶莹乌黑的眼里盛满柔情蜜意。
他低下头,轻吻那温润柔软的嘴唇,最后长叹一口气,如痴如醉地深吻下去——这可爱又可恨的小女妖。
第二晚,两人再次在小屋约会。室外北风凛冽,寒冷无比,屋里却暖洋洋的,干枯的柴木熊熊燃烧,一对互相依偎的恋人坐在火边。
赵文春庄重地说道:“阿兰,跟我走,一起上前线。”
玉兰坚决拒绝:“不,我怕死,我不要去打仗。”
赵文春失望极了,她竟然承认自己贪生怕死,不肯跟他走。“那你要答应等着我,不能跟阿宁好上。”
现在,玉兰已经明白赵文春的感情,反而喜欢看他吃醋的样子。嘻嘻,瞧他多傻气多滑稽,到现在还不相信她。
她故意逗他:“这可难说,你一走,我就去文宁少爷。”
“你敢!我立刻从战场飞回来,拧断你脖子。”
“呵呵,我可是个大美女哩,你舍得辣手摧花吗?”
“我、我舍不得……唉,阿宁到底有哪样好?让你念念不忘?”
“文宁少爷长得帅,热心肠,会哄女人开心,从不惹人生气……”
“还没完没了,是不是?”赵文春忍无可忍。玉兰以前冷若冰霜、高傲矜持,总把他的深情当做泥土随意地践踏,当做笑柄随意地摆弄。而她一到赵文宁身边的跟前,却是满面的春风,笑得灿烂而又甜蜜,让赵文春吃够了酸醋。
现在呢?玉兰故意激将的话,让赵文春既无奈又悲哀,想到玉兰不肯跟他离开,自己和心爱的情人即将远隔天涯,而赵文宁可以天天接近她,讨好她,强烈的妒忌心激起了原始的疯狂欲望,他要自私地占有心爱的女人,要让她永远带着自己的烙印,即使自己在战场上牺牲也死而无憾。
赵文春不顾一切地搂抱玉兰,燥热的身子紧紧地贴着她,燃烧的欲火使他血脉贲张,浑身燥热,他疯狂地亲吻着玉兰,身体的某处在勃起。
玉兰又羞又气,狠狠的一推。
赵文春毫无防备,撞上墙边的破碗柜,痛得眼冒金星,气恼道:“你……”
“文春,我们还没结婚。”
“现在,我们现在就结婚,天亮后一起去桂林,一起上前线。”
“去桂林?上前线?二姐和孩子们怎么办?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不顾。”
“别找借口了,我早该明白你是三心两意,高兴时哄一哄,不高兴就不理睬,只有我这个傻瓜蛋,偏偏喜欢上当受骗。”赵文春语气黯哑颓丧,脑袋垂在两臂之间。
“文春……”玉兰悔不该胡言乱语,惹他生气伤心,唯有竭力辩解。
赵文春抬起头,一字一句,“你知不知道自从放寒假后,我每天早上在河边等你?试想想,天底下有谁愿意风吹雨打?有谁愿意生病发烧?有谁愿意被冻成冰棍?只因为我想你爱你,发疯地想见你,才会那么傻那么笨。你不肯把身子给我,又不肯跟我去桂林,说明你从来没有真正爱我,等我上了前线,你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或者干脆嫁给阿宁。”
玉兰把手中的干柴放进火堆,脸蛋趴在膝盖上,用两只胳膊掩住耳朵。
赵文春把心底最恐惧的想法说出来,这才痛快和舒坦,他疯狂灼热地亲吻她,脉脉真情像一股温泉,淌进玉兰的心底。
赵文春说他托朋友给玉兰别外介绍另一份教师工作,否则她天天去吉庆堂,迟早要被赵文宁骗走。
玉兰也不愿继续做家庭教师,看人的脸色不说,薪水也不高,她想跟姐姐在镇上开个杂货店。
赵文春却不明白玉兰为什么要经商,辛苦学来的知识丢荒了多可惜!
玉兰又开始取笑他的书呆气,如今解决生存问题最重要,丢掉那些酸文腐句,有何可惜?“你若嫌我俗气,还来得及去找钟小姐,我们谁也不欠谁。”
赵文春恨不得把面前的大美人捏成一个小丸子吞到肚子里,恨不得把她变成他脉管里流动的鲜血,可她偏要轻描淡写地谈及两人的关系,说些调皮话来激怒他,把离别前变得愁绪满怀的赵文春气得像个闷嘴葫芦,愣了好一会,才幽幽说道:“我爱得都快要发疯发狂,不许再拿钟小姐来刺我。”
玉兰笑嘻嘻地扑到他怀里,抚摸着他的鼻子,撒娇道:“好文春,不许生气。”
赵文春惆怅地搂着心爱的女人,他虽然不喜欢玉兰抛头露面做买卖,但她是个倔强固执的姑娘,凡是她决定好的事情,一定会孜孜以求,甚至铤而走险。因此无论她做出什么决定,他都会尊重,更何况他也自私地希望她远离赵文宁。
谈到资金时,玉兰才觉得底气不足。赵文春承诺解决资金问题,但她必须答应他的一个要求。
玉兰欣喜若狂,却又矛盾起来。老天爷,他会不会又叫她献身?如果答应了,跟鸡婆有何区别?如果不答应,资金不就成了泡影吗?
赵文春看穿她的心事,朗声大笑。
玉兰既羞愧又难堪,两只玉手啪啪地打他,又娇滴滴地挂在他脖子上。
“说嘛,什么要求?”
“你请帮手或结伴去进货,不许单独冒险。”
玉兰如释重负,笑嘻嘻地满口答应下来,心中却另有主意。
风停了,小雨还在淅淅沥沥。两人牵着手,走在荔枝园里,头发湿了,衣服润了,松软的脏泥重重地粘住了鞋底,每迈出一小步都很困难,如果能一辈子牵着手走下去,就让它们湿吧润吧粘吧脏吧……
走到果园门口,该是分手的时候了。
“文春,回去吧。”
“求求你,别催好不好?我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
“嗯,不会很久的。啊——嚏!好冷。”
“不乖,叫你穿我的衣服,你却不听话。”
“嗯,我错了嘛。”
“知不知错在哪?”
“错在不穿你的衣服。”
“不对,错在不听话。”
“那我以后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哼,那要等太阳从西边出来啦!”
“不,文春,等你从前线平安地回来,我一定乖乖地听话。”
浪漫的气息,呢喃的对白,寒冷的夜晚亦是如此温暖。
一对难舍难分的情侣,互相依偎,伫立在吉泰堂的荔枝园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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