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徐嘉薇在慧跟学校做完最后一道题，离开试室的时候，脸色苍白、四肢发冷，整个人好像快要虚脱一样。走下台阶时，她一只手拉住不锈钢扶手，另一只手抓着透明塑料文具袋，同时用腕部和小臂轻轻压着腹部，双眉紧皱着，口里发出不易觉察的喘息声。
慧跟学校每年的择校考试安排在一个下午完成。
第一节语文科开考不久，徐嘉薇可能因为精神过度紧张，前一段时间由于饮食不规律引起的胃肠病，在考场上竟然没有任何征兆地发作了。她肚子里一阵阵钻痛，胃里的酸水一次又一次往上窜，一边嗝、嗝、嗝不住地嗳气。担心吵到周围聚精会神答卷的同学，徐嘉薇强忍着把肚子里一阵阵向上冲的气体和酸水，硬是又咽了回去。幸好这次发作也不是太严重，没有引起呕吐，她还能一直坚持坐在座位上，勉强答完三份试卷。
徐嘉薇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刚刚走出校门，由于校门前家长、学生熙熙攘攘，拥挤不堪，戴琳并没有注意到女儿身体有什么异常。徐嘉薇一坐上戴琳的摩托车，戴琳就忍不住扭过头，咧着嘴轻声问她：“嘉薇，今天考得怎么样呢？估计能得多少分？”
徐嘉薇黑着脸回答：“我又不是神仙，你问我，我问谁？”
戴琳讨了个没趣，乖乖闭上嘴巴。到了一个路口，等红灯的时候，又扭头对徐嘉薇说：“嘉薇啊，我让你爸在绿溪订了一个包厢，我们今晚和你外公外婆，一起去那里吃饭，庆祝你考试结束。”
“嗯。”徐嘉薇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这时她肚子不舒服，一想起那些鱼呀，肉呀，一盘盘热气腾腾、飘荡着酱醋味、葱蒜味的菜肴，胃里又一阵翻江倒海，嗝嗝嗝直想吐个痛快！但是她不想跟戴琳明说，她一颗心还留在下午那三份试卷上。
回到家里后，徐嘉薇什么话都没说，一个人走上二楼。她迅速找出家里常备的香砂养胃丸，吃了一小袋后，就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出神。她在脑子里一遍遍地回忆起今天做过的每一道题，确信存在不少的失误，其中有两道数学题甚至完全空白，在现场她绞尽脑汁，就是不知道如何下笔；加上一部分题目缺乏十足的把握，仅仅凭借感觉胡乱填下答案。她越想越觉得这一次考上慧跟的希望，肯定是非常渺茫了。
想到一年来起早贪黑的备考生活；想到考场上那些就读于附小、重点小学的牛蛙；想到数学试卷上那些让她惊慌失措的题目，她很后悔自己过去为什么没有先知先觉，从二三年级开始就进入奥数班，也可以提前攒下，一份足以与牛娃们一决雌雄的看家本领。
那个引导着她满腔热情地走过严寒酷暑的梦想啊，那座贴着米黄色马赛克围墙的校园啊，也许徐嘉薇很快就要眼含热泪、又心有不甘地说一声再见了！哦，是的，再见啦。今生今世，她徐嘉薇注定举目无亲，竟然也注定是个凡胎俗女，她进不了高手如云的慧跟学校！她只能迈着平凡的脚步，背上平凡的书包，走过她平凡的学生时代。
徐嘉薇想着哭着，枕头已经湿了一大片。
将近傍晚，戴琳迟迟见不到徐嘉薇的身影，就走到楼上，看到她的房门关上了，她伸手转动了一下球形门锁执手，没有转动，才知道徐嘉薇从里面反锁了。戴琳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立即把耳朵贴到门板上，发觉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她马上抬手轻轻敲着房门，边敲边唤她：“嘉薇，嘉薇，你在里面干什么？快开开门，准备去绿溪吃饭啦。”
“……”
房间里面仍然没有任何回应，戴琳估计她可能下午参加考试，太累，睡着了，就接着又咚咚咚敲了几下：“嘉薇啊，你爸开车去接你外公外婆，很快就过来了。你快准备一下，等你爸的车来了，我们就出发。”
里面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戴琳只好走进自己房间里，打算找出徐嘉薇房门的钥匙，可是翻箱倒柜找了几分钟，都没有找到，才想起已经多年没用钥匙开过徐嘉薇的房门了。
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大街上的路灯也亮起来了。老徐接了徐嘉薇外公外婆，将汽车停在店门前面。
老徐和戴家二老走下车来，发现店面没人看守，便和徐嘉薇外婆走上二楼，看到徐嘉薇的房门关着，戴琳正在翻箱倒柜心急火燎地到处找东西，就问她：“找什么呀？嘉薇的房门怎么还关着？”
戴琳说：“找嘉薇房间的钥匙呀，好几年没用，不知道放哪里了。”
“嘉薇反锁了？她在里面干什么呢？是不是睡着了？”老徐说着也上前敲了几下嘉薇的房门，“嘉薇，嘉薇，你是不是睡着了？快醒醒，你外公外婆来了。”
“我刚才敲了好久，她都没开，谁知道怎么回事。”戴琳说，“下午才考完试从慧跟回来，就一直黑着脸，我跟她说今晚要和外公外婆去绿溪吃饭，她也不吭声，哎——”
老徐小声说：“估计今天考得不怎么样，心里不舒服吧。那现在怎么办？她不开门，我们还去不去呢？”
“再等等吧。”戴琳说。
外婆听到他们的对话，也咧咧嘴走上前去，敲了敲徐嘉薇的房门：“嘉薇，嘉薇啊，你在里面干什么？快起来吧，到外面吃饭喽！”
这时，房门突然“呀”的一声打开了，徐嘉薇站在门口，假装伸了伸懒腰，挤出笑容跟外婆打招呼：“外婆，你来了，我刚才睡着了。”
三个大人同时看到，徐嘉薇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满脸都是泪痕，两边额角有几绺头发沾了泪水后，紧贴在皮肤上，还没有及时把它掠开。戴琳看到她这副模样，估计她下午肯定没考好，咬着嘴唇没有再说什么。
老徐说：“嘉薇，你刚醒，去洗个脸吧，洗完赶紧吃饭去，现在很晚了，你外公还在下面等着。”
“嗯。”徐嘉薇还是不愿说出，她下午又患肠胃病的事情。
倒是外婆经验丰富，一向来又十分宠爱徐嘉薇，一眼就看出她身体不舒服，她抬手摸了摸徐嘉薇的额头、背部，又捏捏她的手掌心，关切地问道：“哎呀，嘉薇，你怎么身上这么冷？是不是肚子又不舒服了？”
徐嘉薇挤出一丝笑容：“没有没有，外婆，就是下午考试有点紧张，睡一会就好的。”
“要是你不舒服，我们就不要去了，在家里随便吃一点，也是一样的。”
“外婆，你放心吧，我没事的。”徐嘉薇不愿意因为自己一点不舒服，而扫了四个大人的兴头。
她洗了个热水脸，就又挤出笑容，跟着两位老人，坐到老徐的车里，到绿溪餐厅，庆祝她心事重重的小学毕业。
—
慧跟学校往年考完试后第三天，录取结果就出来了。因为肚子不舒服，第二天徐嘉薇哪儿都没去，她美美地睡了今年以来的第一个懒觉，直到午饭前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床铺。玩玩游戏或看看电视，一边心急如焚地等待着考试结果。
好不容易捱过了一天。到了第三天上午，夜里睡不着觉的徐嘉薇，一大早就起床了，她喝了一点稀饭后，就又杂乱无章地做着各种事情打发时间。
距离慧跟学校公布的11点的查分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徐嘉薇就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放在电脑桌上，那张准考证的个人信息，默默地祈祷这些阿拉伯数字，等一下会给她带来好运！戴琳也跟着焦急万分地在嘉薇身边来来回回地踱着步。
11点06分，母女俩终于在第n次输入考生信息后，从该校查分系统上，见到了那个许多天来让她们牵肠挂肚、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数字：
徐嘉薇：267。正取生分数线：267。5。
徐嘉薇在键盘上一遍遍输入考生信息，但是每一次结果都一模一样，千真万确！现在，无论是七十二变的齐天大圣，还是超级魔术大师大卫?科波菲尔，都绝不可能把它变成另外一个让她们笑逐颜开的数字！
徐嘉薇坚持了整整三百六十五天的理想，顷刻之间彻底破灭了！一年来因为怀着梦想而挂在嘴角那若隐若现的笑容，也在这一组残酷无情的数字面前，完全消失了！常言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如果说身世之谜，对于徐嘉薇漫长的一生来说，是第一件不如意事的话，那么此时此刻，她所遭遇到的升学问题，就一定可以算得上她生命中的第二件不如意事了。
她怔怔地站起身来，离开电脑屏幕，像那天考完试回来后那样，把自己直挺挺地放倒在床铺上，双掌交叉枕着头。很快，两行泪水，就从她微微闭上的眼角流了下来。她闭着眼角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说道：“差半分，你可以省钱了。”（慧跟学校正取生，初中三年大约要上万元的学杂费）。说完这句话，徐嘉薇就转过身去，将脸朝着里侧，不再多说一句话，把戴琳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qq和手机不断有新消息提示，她都懒得去看，她知道一定是学校里平时关心她的老师同学们，或者亲戚们发来询问她考了多少分的，根据以往几年的经验，她知道回答一次，就会脸红一次、心痛一次。于是干脆不去管它了，以后再说吧。
戴琳见她这个样子，不敢胡乱开口，她望着嘉薇的后背又愣了一会，悄悄地叹了一口气，便蹑手蹑脚，打开防盗门，兀自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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