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回去程宅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
程家嫡系老少都要忙着陪客人。
不过程司颉倒是抽空来了一趟，目的是忙里偷闲，来吃她留给他的那枚雪中红，是软软的糯米粉皮，包了清甜的梅子酱。
“今天小叔叔也买了这个回来，可惜我没吃着，都让前厅那几个小孩子抢着吃了。”他咬掉一口糯糯的粉皮，看着梅子酱从外皮缺口中溢出来，要流不流的，“不成，我明儿个一大早就得让人去永安巷，好多买些回来。”
于记糕点铺的老师傅，是个耿脾气，每日做的糕点数都是定数定量的，一点儿也不肯多做，且不接受预订，甭管你是什么人家。
“真好，还是你想着我……”他说着，又咬了一口，手上在把玩着新得的一枚玉牌，眼睛却瞧在她的脸上，她面孔小小，不算鹅蛋脸，也不算瓜子脸，下巴有个柔和的小小弧度，高鼻梁，眉眼深邃漂亮，面颊有微微婴儿肥。
“小晗，你笑一个。”
“什么？”
“你笑一个。”
公玉晗一头雾水，配合着龇牙咧嘴，露出标准的八颗牙。
“真丑……”他噗地笑出来。
就知道没什么好话。
她收回笑容，懒得和他一般见识，品尝着琼华巷里买来的其他口味的糕点，龙井茶酥，冰豆糕，味道也都很不错。
她不理他了，一心扑在茶点上，他又在一旁继续说，似是漫不经心的：“小晗，咱们认识多久了？”
“四五年了吧！”
公玉一家长居美国，程司颉也是在赴美求学时和她认识的，彼时程家托他们照应孙子，于是程司颉成了公玉家的常客。
其实程家如此家族，族人分散世界各地，托哪个程家人照应不好，偏要托外姓照应，目的其实还是要小辈们和公玉家多多往来。
这是她哥哥告诉她的。
于是，程司颉就和她多多往来，她也配合着多多往来，一来二去，就玩儿成了朋友。
他吃掉最后一口，又喝了盏桌上的果茶，手上捏着空茶杯转了许久，忽然侧头看她，带着些希冀的语气：“那我们的友情里，能不能再提炼出些什么？”
提炼出什么？
公玉晗听他奇怪的话，抬眸看他，没瞧出什么不对，于是又继续低下头将半个拳头大的茶酥一掰为二，一手一半：“提炼出什么？梅子酱吗？”
她哈哈笑起来，又接着收住。因为程司颉不仅没笑，还抿嘴朝她翻了个白眼。
他从桌前站起，语气恨恨的：“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撂下一句话，接着头也不回的走了。
公玉晗看的莫名其妙，嘴里还下意识的嚼着糕点，从外面进来的女孩子也看的莫名其妙，一边往里走着，还一边探头看外面急匆匆走掉的程司颉，最后回转过头来问她：“公玉小姐，二少爷这是怎么了？怎么还踢了石桌子一脚？”
她也探头看看，院里已经没人。
她打个呵欠，悠悠道：“谁知道抽什么风，许是陪客陪得烦了，发少爷脾气了吧。”
女孩子点头，表示赞同。
她将女孩子叫来桌前一起吃点心，又聊了两句，知道了女孩的名字，攸宁，出自诗经，“哙哙其正，哕哕其冥，君子攸宁静”，取安居安宁之意，平安即福，是个好名字。
下午的时候，她闲来无事，想去院前的池塘钓鱼，又觉得雨天还要撑伞，麻烦，只好让攸宁帮她想去处。
最后她站在院中，瞧着西北方向一处小塔似的建筑：“那里是什么？”
“藏书阁，共三层，是咱们宅子里最高的小楼。”
公玉晗看过去，虽说只三层，但瞧着也有个四五层楼的高度。
“里面都是些什么书？”
“都有，古书偏多，还有些祖辈传下来的手迹孤本，不过那些珍稀的，都在小爷那里。”
又是那个小爷，这两天她已经无数次听人提起，本来程家家族庞大，人口繁多，她既理不清那繁琐的家族关系，也就没多问，如今又听提起，难免一时生了好奇心。
“你们小爷是谁？”她问。
“小爷是老爷子的小儿子啊……”攸宁笑起来，心里好奇这位公玉小姐怎么连大名鼎鼎的程家小爷都不知道，不过因为礼数教养，并没表现出来，只徐徐解释着，“小爷是老爷子最疼爱的小儿子，不过，小爷性格有些……”她顿了顿，再开口换了说法，“小爷性情寡淡些，于家族事务不太上心，也不常在家。”
程老有三个儿子？
她一直以为只有两个，程司哲的父亲程闵和程司颉的父亲程陆。
竟然还有一个……
“不上心家族事务，那他做什么的？”
“物理，小爷是研究物理的。”
物理？
她挠挠头，那是她最差的一门课，回回都是压着及格线低分飘过。
是她不想提及的伤心事，所以也就不再问，只让攸宁带着她去北园的藏书阁。
北园在中堂之后，多是假山亭台，楼榭池塘，还有花圃绣圃，很少居人，是程宅里最僻静的去处。当然，也是景致最好的。
还有，也是最容易迷路的。
若不是攸宁带路，她觉得自己很有可能就迷失在那片假山林里。
穿过假山林，又走过回廊，然后是爬山廊，这才到了藏书阁，果然是程宅里最高的地处，若是爬到楼顶，怕是能俯瞰整个程宅。
她没再让攸宁陪着，从正门进去，路上听攸宁说，藏书阁素日上锁，最近因得程宅客人偏多，偶尔有喜好看书的，这才大开了门，不过，这个点几乎没人过来。
入目是一楼中间大堂，左右摆着八张书案，上置文房四宝，两侧便是一排排的书架，雕花木橱，从地面一直到层顶，每排书橱旁，都有架方便拿书的木质梯子，二楼也是一样。三楼听说是他们家小爷私有，所以依旧上着锁。
她沿着楼梯上去，在二楼意外的发现了竹简，一卷一卷的，摞在最里面第三排书架的最高处。她将梯子搬过来，脚将踩未踩，便听到楼梯口传来说话的声音，一男一女。
她往里侧靠了靠，歪歪头从书架的缝隙里望出去，男人拉着女人进了两排书架的间廊，顺带环顾四周，接着就是两人的说笑声，讲得不是中文，像是法文，她听不懂，只听懂一句“亲爱的”。
再然后呢？
有衣料摩擦的声音，还有女人娇羞的笑声，声音很低，从她这里，还能看到男人贴到女人的身上，她忽然想到了什么。
这可能是活的岛国片……
那她是该在这里观听全程，还是找个机会偷偷溜走？
好像没法找机会偷偷溜走，因为从她这里到楼梯口，必定要经过他们那里，一旦被发现，岂不尴尬？
算了，大家都是成年人，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于是她侧了头，从书架上随意抽了本书，准备以书本转移注意力，可耳朵却不自觉的竖起来细细听着每一个动静，眼睛虽盯着别处，却也没在书本上。
她打算听完全程……
可她虽长在美国，哥哥却管得严，她既没正儿八经谈过恋爱，也未见识过真正的这种场面，好奇心开始作祟。
心里猫挠一样。
要不……看一眼？
于是，她再也无心看书，将书轻轻放回书架，手攀在一排书上，从书和书架之间的空隙里，去瞧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
郎情妾意，鱼水之欢，巫山云雨……
她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么几个词。
就在那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之际，忽然，眼前一黑，她的眼睛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捂住。
她吓得惊呼出声，嘴巴又被人捂住，声音在冲口而出的一刻被噎了回去。
这里居然还有人？
她傻愣愣的回头，那人顺势也将手松了开来，笑着，声音压得低低的：“小丫头不知道非礼勿视？”
“你……”
她怔怔的指着那个人，将要说话，又立马被人捂住嘴巴，她毫无防备，身体向后一退，后背贴到书架上，咯得生疼。
是那个和她一起买糕点的男人……
他怎么也在这里？也是程宅的客人吗？
他贴的她很近，身体却并未碰到她身上，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耳边已经有女人的娇喘声，然后是压抑的呻吟声。
她听得面红耳赤，双手攥成拳，僵僵的站着。
倒不是因为听到那种声音，而是因为面前还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和她一起听那种声音。
也或许是因为她偷窥被人发现了……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头一回觉得时间过得如龟速，便是此时此刻，简直度分度秒都如年，她能听见自己扑腾扑腾的心跳声，也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羞赧。
那双鸳鸯大概在十分钟后离开，女人起先懒懒的靠在男人肩上，在走到楼梯口时，忽而两人又保持了正常距离，若无其事下楼。
那个男人抬头看着那对快活男女离开，然后向后退一步，彻底松开公玉晗，靠在另一排书架上，面上带笑，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两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最后，她什么也没好意思问，丢盔弃甲，也跑了。
攸宁尽职尽责的在门口等她，见她步履匆匆，双颊通红，忙问她这是怎么了。
她笑笑：“里面热些，可把我热死了。”
说着，还呼扇了两下衣服，装作很热的样子。
她其实十分心虚。
心里一直念念叨叨，菩萨保佑，佛祖保佑，上帝保佑，在程家的这些天，可别再让她撞见那个男人。
不过，幸好他不认识她，不然公玉家的小姐偷窥人家这等事儿的事情要是传出去，她可能再也不用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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