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正门来往客人实在太多,车来车往很不方便,程淮索性直接在东园的侧门等她。
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踮着脚尖一路过去,纵是如此,还是免不了有水点溅到鞋子或者裤脚上。
门口有守着的人率先跑去给她开车门,车内,程淮正坐在后座的里侧笑着看她。
“小叔叔,”她甜甜的叫一声,却站在车门处不肯上车,讪讪笑着,低头看自己湿漉漉的鞋子,犹豫着开口,“我的鞋子有点脏……”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程淮可能有些洁癖,可能真是长相的问题。
程淮笑起来,微微曲起的手掌食指关节抵到唇边,是忍不住的笑意,不仅他笑起来,连驾驶室的司机和身边站着的男孩子都难忍笑意,心道这位公玉小姐怎么那么有趣,宅子里如此干净,鞋底除了沾点水,还能脏什么?程淮拍拍身边的座位:“这种天儿谁的鞋子不脏,快点上来吧。”
她笑笑,坐进车里,男孩子很快就给她关了车门,然后坐到了副驾驶,程淮还外带给她补上了一句:“小晗,小叔叔没有洁癖。”
又被看穿了心思。
她舔着脸笑笑,没做声。
……
天空已经蒙了一层淡墨色的幕布,在雨天里,显得格外的低。车内开了灯,黄橙橙的灯光下,程淮的面庞有一种异样的柔和,他有瘦削的下颌,眼眸里有光,亮盈盈的,似是阳光洒在湖面,映出粼粼波光,白日里那身正式的西装衬衫已经换下,穿了休闲的黑色裤子,白色的圆领卫衣,平添了几分少年感。
上回在中堂和他面对坐着,都没觉得什么,现下车里还有旁人,却没由来的觉得心中有碧波微漾,是个什么滋味儿,说不太分明,她不着痕迹的又打量了两眼,强迫自己收回神思,关注正题:“小叔叔,我们去的地方很远吗?”
“来回加上参观的时间,大概四个小时,差不多十点左右就能回来。”
她点头,对这个时间非常满意,要是来的再晚一点,估计她真会睡在车上。
车子缓缓开出巷子,上了主路,很快就又有两辆一模一样的车子快速跟了上来,在到达一定距离后,跟他们的车保持同一速度。
“吃晚饭了吗?”他环抱着双臂倚在座椅靠背上,侧头看她,因为看她一中午闷闷不乐,午饭也没吃几口,很快就溜走了。
她的肚子已经抢先做了回答,“咕噜”两声,那叫一个响亮,让她非常尴尬。
程淮只是笑笑,手指轻轻敲敲他前面的座位,让坐在副驾驶的周洋给她拿垫肚子的糕点吃。
周洋从前座扭过头来,为难的开口:“小爷,都是甜的……”
今日的吃的不是他准备的,程淮平日里也并不吃甜,除了偶尔尝一口雪中红,其他一概不碰,他理所当然的习惯了,当下颇有点疏于检查做错了事的慌乱:“小爷,我……”
程淮打断他的话:“就是甜的啊……”他下巴点点一旁的公玉晗,“你要是给她备了咸的,她还不吃了呢……”
“啊?”周洋微微诧异一下,接着又“哦”了一声,探探身子把糕点递给她,最后转过去的时候,还偷偷瞄了程淮一眼。
她已经和程淮一样,懒洋洋的倚到了座椅靠背上,腿上铺了白色的方巾,上面就搁着糕点。她握起拳头,拿小指的一侧,在车窗上划来划去,最后擦出了大半个窗子,能清晰的看到外面,她便侧着头一边看外面风景,一边吃糕点垫肚子。
沿途有路过的湖,是天然湖,比程宅的留心湖不知大了多少,沿岸是一排排的乌篷小船,只能容纳几人的那种,如今停泊着,远处的湖面倒还有一叶扁舟,缓缓划开水面,橙黄色的小灯随船身的摆动轻轻摇曳,灯影映到湖中,随碧波漾开。
……
车子大概走了一个小时,到的地方是另一个小镇,和台城类似的风格,都是白墙黛瓦青石路,就是相较台城,破旧了一些。
程家的伞坊是个三进三出的宅子,门口早早就候了人,站在大门口的廊檐下,见程淮的车子驶近,连忙撑着伞过来,待车门打开,跟程淮颔首招呼,然后跟她也点头致意。他们并不知她的身份,程淮也没有给他们介绍的意思,只说是家里的小侄女儿。
“雨天天凉,小爷和小姐先去厅里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说话的是这里的管事师傅,五十多岁的模样,穿着干净整洁的老式衣衫,说话带着轻微的当地口音,不过她尚且能听懂。
“小丫头专程过来看伞坊的,还是先去转吧。”程淮淡淡吩咐。
管事师傅点头称是。
她蹙眉小声跟他更正:“我不是小丫头。”
起先不熟不好意思更正,可他总这么叫,自己听着别扭,二十了,都二十了,还叫小丫头,是不是有点低估她的年龄了。
他倒是没说什么,瞥过来的眼神像是在说,你说不是就不是呗,但是后来张口,还是叫她“小丫头”。
……
管家师傅一路引着他们进去,路上还在给她介绍。
“小姐,咱们油纸伞,又叫油伞、桐油伞、纸伞,在日本称为唐伞,最早发明于东汉,也有说是春秋末年,鲁班的妻子发明的。主要构件有伞骨、伞杆、伞面、伞托、伞柄五大部分,伞骨以楠竹最佳,伞杆一般用箭竹,伞面大多用的皮棉纸……咱们程家的伞坊,一直都是采用传统古法制作,从号竹到泡竹,蒸竹、晒竹、刨竹、刻竹、钻孔、拼架、穿线、串联、裱伞、曝晒、翰花、油伞、晒伞,八十一道工序全手工操作,大概十五天的制作周期……”
管事师傅还讲了许多其他,让她愈发觉得这是门大学问。
其实每门手艺,都是大学问……
他们进到伞坊的操作间里,因得如今时间已经不早,有部分师傅都已经下了工,不过也有一部分师傅还在伞坊里继续作业。
很多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师傅,也有学徒在,见了程淮大多颔首打招呼叫声“小爷”,然后再继续专注于自己手中的活儿。
她跟着看了一会儿,看几个师傅在糊伞面,还有几个师傅在绘伞面,有山水,也有花鸟,不过她在程家并未见过绘了这样精美图案的伞,都是古典而大气的纯色,或西坞红,或米白,或牛皮棕色……
“这个伞坊多少年了?”
程淮低声回答她:“若说它存在了多少年,这个我倒是不知道,但是它归属程家,也就才二十来年的事情。”
“二十来年?”
“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前,油纸伞在中国,是很兴盛的。但是在七十年代之后,西方的钢架伞开始逐渐取代咱们的油纸伞,它虽不如传统油纸伞结实耐用,却胜在轻便、价格低廉,到了九十年代的时候,已经很少有人再从事油纸伞生产,因为利润实在太少,咱们这里也就只这个伞坊还有三位师傅坚持在做,所以程家就将它买了下来,一直坚持着,宅子里的规矩你也知道的,其实都是为了这个……”他站在那里,双手抄进裤子的口袋里,继续说,“我之前也没觉得怎么样,给我挺大冲击的一次,是七年前我和朋友一起去云南的西双版纳,他是个记者,去采访一位傣族制伞手艺传承人,也可以说是当地最后一位制伞人。我就跟着去凑了个热闹,是一位八十岁的老人。我们进去的时候,他就盘坐在墙角做伞,固定伞骨架时,棉线整整断了八次,每断一次,他都会呆呆的愣神,然后又继续下一次,好不容易才成功。当时我买走了他所有的伞,也就五六把,他高兴的不得了,像个孩子,但我两个月后再想找他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当地最后一位制伞人去世了……”
是件蛮遗憾的事情……
“所以呢?你一直在坚持做这个?”
“也只是尽己所能,出资扶助或者其他方式,我想,关注的人如果多了,可能境况会好很多,”他说话时,目光本是盯在别处,说罢,却忽然笑着看她,“听着这些话,会不会觉得很冠冕堂皇?”
“不会,”她摇摇头,想了下,“还挺触动的。”
推陈出新,向来都是阻不住的时代潮流,可泱泱华夏几千年的文明,却不能随着世人的渐渐遗忘,而就此湮没在工业文明的车轮之下。
程家所做,是一种传承。有了传承,才能发扬。
……
他们从伞坊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本来照着来时程淮所说,晚上十点左右,他们大概就能回到程宅。
可惜天公不作美,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已经算是暴雨。
如今的雨势下,任何的雨伞都显得没了用处,从三进三出的院落里走的都是回廊,尚且还好,从伞坊门口走到车门,却没了遮雨的屋檐,不过几步台阶几步路,裤子已经被硕大的雨点溅湿,潮乎乎的。
门外来时跟在车后的两辆车,为了行车安全,如今也是一前一后。三辆车子在大雨中都大开着车灯,灯光所照之处,能清晰的看到大片的雨点连成串儿的从天而落,摔碎在地面,溅起密密麻麻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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