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师傅和伞坊的几个人一直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们车子离开。
耳边有车轮碾碎地面积水的声音，窸窸窣窣……
因为暴雨，又是夜晚，车子行的很慢，她渐渐开始犯困，上下眼皮打架了许久，终于握手言和，脑袋一歪，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里，有人在不停地唤她“小晗”，宠溺的，严肃的，温柔的，训斥的……是低沉而磁性的声音，空荡而悠远，像是回荡在山谷，又仿佛穿越了长长的回廊。
……
醒过来，是被急刹车晃了一下，她后脑勺撞到车窗玻璃上，磕的生疼，梦里的声音瞬间消失不见，转而是眼前的程淮，他正侧着身子伸手拉她，查看她有没有伤到哪里。
她拿手捂着磕痛的脑袋，脸色像吃了苦瓜，蹙着眉龇牙咧嘴，一边暗骂流年不利，一边问程淮发生了什么事。
副驾驶上的周洋立马下车跑去了前方，他们车子前面的车也刹车停在那里，主副驾驶都下来了人，一齐去前面查探。
周洋很快就跑了回来，并未钻进车里，只探进半个身子：“小爷，桥塌了……”
什么？桥塌了？桥？塌了？桥……
她脑袋里连着打了一串问号，一脸的不可置信。
程淮也很意外，不过比她要淡定很多。
“什么豆腐渣工程……”
她听他低声说了句，应该是自言自语，可惜她离他太近，听的很分明。
镇子是有了年岁的古镇，桥和路却是政府新修的，人家几百年的小屋修修葺葺扛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依然屹立，他们修了没几年的桥居然塌了……
她抬头问男孩子：“还有其他路吗？”
“这边镇子太偏僻了，交通并不是很便利，路倒是还有一条，不过是土路，这样的天，早就冲的泥泞不堪，很难走的。”
她哭笑不得，环顾左右很无奈：“我们不会要露宿街头了吧？”
周洋的目光已经追到程淮身上，在等着他做最后决断。他想了一会儿，最后说：“回镇子吧，去谭师傅家，”吩咐之后，又看着她，低声笑说，“今天可能得委屈你住在这里了，明天早晨天亮了，咱们再走。”
她点头，开玩笑似的：“只要不是露宿街头就好。”
……
车子又原路驶回镇子，去了程淮所说的谭师傅家里。
不大，就是个镇子里普通的住家，两层小楼，天井并未封顶，四四方方的，两侧沿东西厢房有走廊，可以直接通到主屋的正厅。
出来迎客的是一对老夫妻，六十岁左右的模样，穿的都是宽松的老式衣衫，简洁素雅，古朴大方。
他们跟程淮都很相熟，见了面自然高兴，用当地话聊了几句后，目光便落到她的身上，她笑着打招呼，想了半天，只说了个“您好”。
那位谭师傅倒是好说，直接用这个称谓就好，关于他的夫人，可让她犯了难。
因为程淮唤她“阿姨”，那依着辈分，她就得唤人家“奶奶”，可如果把女人给喊老了，那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可不叫个什么，又不太好说话，总不能“哎”来“哎”去。
她正在犯愁，程淮突然跟她招招手，示意她附耳过去，她听话的凑上去，就听他说：“你可以唤‘阿姨’，自在一点，反正我们也没有什么血缘关系，我也不是你正儿八经的小叔叔。”
她抬眸看他，一边惊讶于他怎么总是能看穿她的心思，另一边又觉得他给自己解了个难题，的确是碍着他所以才会犹豫称呼的，不过这样也好，反正就算论起来，吃亏的也不是她。
于是她大大方方用了那个称呼。
阿姨姓邵，她就直接唤了“邵阿姨”。
……
正厅里备了热茶，邵阿姨热情的给她倒了茶水，还将茶杯一直塞到她的手里。可她从不喝茶，想喝水，又摸不清这对夫妻和程淮的关系，不好提，就轻轻抿了口，放回了桌上。
阿姨家里有猫，此时正从廊下跑至屋内，后腿一蹬便跳到了她的腿上。她起先没防备，骇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抱小孩儿似的双手架起猫咪的两条前爪起身去了廊下逗猫。
猫咪调皮，她站着，它便立起攀在她的腿上，她蹲下，它又追着她的手指跑。
厅内，邵阿姨看着正沉默不语凝神看廊下女孩的程淮，不由笑问：“女朋友？”这里程淮常来，但还是头回带个女孩子来，而且看模样，般配得很。
他收回目光，笑着摇头。
邵阿姨和谭师傅对视一眼，就算不是女朋友，那也是他喜欢的女孩，眼神骗不了人，不过也没多问。
……
晚上是歇在这里的，可不知是不是真的命里犯太岁，她半夜便毫无预兆的发起高烧，糊里糊涂做着梦。
眼前是铺天盖地的血，映着漫天火光，心口处刀搅般一抽一抽的疼，几乎窒息，皮肤好像被烈火灼烧，痛，却又不痛。她不安的蹙起眉，渐渐喘起粗气，被子绞在手中，抓皱了大片，额头脖子都是汗，顺着脸颊脖颈缓缓划过，有沾湿的鬓发贴在脸上，痒痒的。
“小晗？小晗？”
有人在晃她的手臂。
她被熟悉的声音从梦魇中拉回，隐约看清是谁后，又立刻闭上，眼睛酸酸肿肿的难受，酸楚的止不住流眼泪，头脑也是昏昏涨涨的疼。
程淮在捏她的脸，跟她玩笑：“这下可完了，我爸估计要骂死我了……”
他带她出来是没跟程老打汇报的，如今把人看病了，少不了得挨骂。
她闭着眼睛笑起来，觉得冷，又裹了裹被子。
可真够倒霉的，她小牛犊一样的体格，居然病了。
这地方还真是和她不对付。
不过，好在是发烧，她一直觉得，发烧比感冒好一点，不用忍受鼻子不通气的苦楚，只要吃药退烧，就会舒服很多，也好的快一些。
当然，如果可以，这二者，她并不想择一。
程淮伸手抚上她的额头，冰冰凉凉的手，往额头上一放，很舒服，她贪恋一会儿，不过他很快拿走，换了帕子来帮她拭去脸上的冷汗。
张张口，嗓子干涸的如同火烧，就连轻微吞咽的动作，都是难以忍受的涩涩的疼。
“要喝水吗？”
她点头。程淮已经端了水过来，本想扶她坐起，她却翻了个身，半趴不趴的，小半个身子探出床外，拿了水杯在手里，别扭的微微扬头，先抿了一口润润喉咙。
极度缺水后的骤然补水，她的嗓子很明显一时不能接受，蛰疼了片刻，不过很快就舒服了许多，她举着杯子继续喝几口，最后因为姿势问题，杯底的水很难喝干净。
程淮见怪不怪，接了杯子，放回桌上。她已经闭着眼又躺了会去，整个人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个脑袋。
屋里有其他人进来，她微微睁开眼睛看，是邵阿姨，手上端了托盘，一个小盅，一个小碗。
“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今早晨我来叫你的时候，你烧得滚烫滚烫的，小脸儿跟烫过的小猪仔儿一样……”
烫过的小猪仔？
这是什么形容？
太血腥了……
只是她嗓子难受的冒烟儿，像被人揪着，也像被沙子磨砺过，反驳不了，只能听邵阿姨继续说：“都要烧到四十度了，可把我们吓坏了，阿淮在这里一直守着。”
阿淮？
这名字……
她去看此时站在桌边的程淮，忍不住笑起来，越想越想笑，最后不得已咬住嘴角。
邵阿姨将小托盘放到程淮身旁的桌子上，猜不透她在笑什么，就一个劲儿追问，最后被程淮找个由头支了出去，回头再去看公玉晗，她还在笑，甚至都咳嗽起来。
他坐回床边：“有那么好笑吗？”
“就是觉得新鲜。”不说话不知道，她的嗓子都沙哑成这个样子，一句话六个字，倒有四个字连声儿都没发出来。
她匆匆转了话题。
“现在什么时间？”她还是有几个字发不出声，全靠程淮读唇翻译。
“下午三点。”
三点？睡得都有些迷糊了，甚至刚醒来时都在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去揉自己有些麻木的脸，脸上居然沾着泪痕，从眼尾到鬓边的头发，眼角和鼻梁的小凹陷处，也有浅浅的水泽。她听到程淮问她：“你是做了什么噩梦吗？睡梦里一直在哭。”
噩梦？
好像是噩梦，不过现在让她想，倒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总之，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她皱眉，长长的睫毛在眼前微颤了一下，不无歉意：“我好像又给你添麻烦了……”
她想看伞坊，所以他带她来了，结果暴雨天气，遇上了桥塌，害的他和自己不得已滞留这个小镇，现在她居然又病了。
“你跟小颉在一起的时候，也那么客气吗？”
还没等她反应，程淮已经从床边站起，走去桌前拿小碗从盅里盛了粥。一闻味道，就知道是清淡的白粥，她的眉毛拧起来，从心底里都是拒绝。
“我不饿。”
摇头，简单利落的三个字。
“加了糖。”
他说着，已经重新在床边坐下，手里拿着勺子，在搅动粥碗，试温度。
她心里叫苦。她虽然很爱吃甜食，但不意味着什么甜的她都吃……比如，她真的不喜欢白粥的味道，哪怕你给她加了一罐儿的糖，已经甜的能齁死她。
可惜程淮不是她的哥哥，也不像她和程司颉那样的熟络，没办法直言直语。于是，只能配合的喝两口，然后饱了，打死也不喝了。
他手上还端着碗，在一边叹气：“你总要把挑食的毛病改掉……”
她一怔，心里暗骂程司颉，什么事情都告诉别人，一个大嘴巴。不过，这事儿她后来指责程司颉的时候，程司颉死都不肯承认，为此又被扣了一个“敢做不敢当”的帽子，两个人彼此生了彼此很久的闷气。
“我是真的饱了。”她继续认真强调，于装模作样这件事上，她可是非常擅长。
程淮忍俊不禁，勺子放回粥碗里：“睁着大眼说瞎话的毛病，最好也改掉……”
不过话虽这么说，却没逼她再喝，只起身去放粥碗。
他还真是回回都能看透自己心思……
公玉晗很不服气的翻了个身，看着他：“你就没有几样特别不喜欢的东西吗？”
“我不挑食。”他说。
“那可不一定，总会有的。”
他不跟她争辩，只给她递水吃药，这个她倒是解决的很痛快，一杯水一饮而尽。
这回是真的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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