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美泉

第二十八章

    ……

    “给她家人发短信,说她在天堂小学。”他说。

    我们奔上那台停在平台上的奔驰e,发短信,快速点火,倒车,前进。

    “你确定她在那儿?”

    “不确定,但她说过她喜欢孩子,我只是猜测。”

    我在主驾驶,张雅乐一直在催促我加油门,我惊叹自己的技术,通过那个窄门的时候也丝毫未蹭到。“快一点!快一点!一定能找到她。”

    那些上午吸光的烟头就像一种兴奋剂一样发挥了它们的作用,我竟然觉得自己在完成一种伟大的使命——寻找一个迷失的人,在这糟糕的世界。有时我会痛恨张雅乐的急躁,他催促的语气,这些都衬托出他曾作出的努力。

    那些冷漠的教育商,在这种关头纷纷与我们疏远了联系,像一块卑微的石头落地。我的车子不会有了,每个幻想的零件都分崩离析。他做的所有的努力都没了,他或许把那称作梦想的代价,像个试图用美好前途绑架子女的父辈,认为在若希身上复制往昔是对的,却不知道将面临怎样的代价。为了寻找一个迷失的人,一个热爱孩子的迷失女孩,车子还在加速。

    我们的车上了一条匝道,我继续踩着油门,却不知道那些鬼魂的嚎叫无比撩人。时钟的每一刻,若希家人的焦虑都在给我们施压,而我们却在这即将进入薄暮的平常时分像两个卑鄙的幽灵静静地驶向死亡的边缘。

    当然,我不知道我的这辆奔驰e在空中旋转了一千圈还是一万圈,但我清楚地记得它彻底被一辆突然出现的白色卡车撞变成了碎片,我记得我左边的车门向我挤压,变形,车在整体向右移动。我的耳朵不知是撞到了车柱上还是气囊上,总之我感觉世界开始支离破碎,等一切都静止的时候,所有的血液都涌向我的脑袋,左腿开始失去知觉。我们两个头朝下吊在车座椅上,张雅乐闭着双眼,已经失去了意识,而我看见那些白兰相见的颠倒的啸叫的警车的时,也睡了过去,隐隐约约还能听见熙熙攘攘的人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黑暗里,我竟想拼命地回到大学,坐在教室里,看着窗外的法国梧桐,忍受那些我不想忍受的。我向张雅乐诉说着些许幽怨,说着,如果当时,如果当时……他一直沉浸在编造的浪花里,我早就认为他显然不知道什么是潮水,什么是反复无常的命运,什么是不可摧毁的幸福的随波逐流。

    如果说什么是命运,我觉得就是当我退出学生会的时候我就该意识到我和张雅乐是同一种人,心里有种操蛋的善良、捉摸不定的执念,我们注定要被同一辆车撞飞——这个世界上显然有两种聪明人:第一种是智能高的天赋论者,第二种是智能低的方法论者。一眼看穿人生的答案,或先学习方法然后算出答案,然而人总是会忽略一种东西——选择。有时人总觉得努力就是一切,那些人显然就是无数莘莘学子,他们都是聪明人,并总被告知这个世界上的选择寥若晨星。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被车撞飞,堕入无边黑暗。有时我觉得选择不仅仅是一种巧合,因为你真的必须仔细考虑你当前在做的这件事,即使大多数人仅仅是在做出选择后才开始思考,总是在聪明之后再开始愚蠢。

    我至今仍不知道自己是否愚蠢,但我觉得车祸绝对是一种愚蠢。

    很愚蠢,从我开始对教育商着迷,从法拉利之梦伊始到若希的结束。没人能逃得过家庭,从那天父亲的许诺,我应该知道我沦为了父亲的幻影。

    缓缓睁开双眼,瞳孔的虚影在丛丛睫毛间从模糊变得清晰。

    我发现我躺在一个病床上,旁边躺着张雅乐,他紧紧闭着眼睛。

    ……

    我失去了自己的车。我的腿断了,要修养很久很久很久;张雅乐,仍然昏迷,输着营养液,而且还有一根醒目的排尿管。在我们沉睡期间,我们被从b城转院到j城,回到了家乡。夜里看着天花板时,我竟有种茫然失措,我失去了与一个朋友的聊天权。我第一个见到的家人是慧姨,然后爸妈,然后是张雅乐的爸妈,然后是南雅,以及她爸妈。当我躺在这个操蛋的屋子里时,我们暂时回不了学校,见到他们我竟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幸福感,有家人的感觉真好。

    若希最后被找到了,的确像张雅乐猜的,她就在天堂小学。她确实是个爱孩子的人,天真得简直像个孩子,天真得让我想揍她一顿;张雅乐高估了她,她也不是个聪明人。她的父母没有报警,这是我最开心的,这样我们就不用承担任何责任,那些操蛋的总部人员也可以光明正大地逃之夭夭。但不幸的是,一切都毁了,我,这样一个毫无追求的人竟然也会在这种时刻感觉伤感。

    那个曾经叫乐文社的地方,随着租金的延滞彻底熄灭了,如同那盏隔着医院墙壁遥远得看不见的灯,也随着张雅乐的孤芳自赏的疯狂而变得没有了光亮。那天南雅走进病房,右手拿着一本皮质笔记本,递给我,说:“是从你那辆报废的车上找到的,这应该是张雅乐的吧,我见过他的字迹。”

    我翻着这有些许破损的纸页,看着里面的一件件纪实,不曾相信它们都是我左边病床上这个依旧沉睡的老友写的,虽然他在沉睡,但纸上的思想仍然发挥着它们的作用。他就躺在那儿一声不吭,他的爸妈也破天荒地总是陪他,等他醒来。大部分时候,病房里只有我们两个,我就从清晨的微光里躺到黄昏的鸭黄。聊天,短视频、pad上天奎的msn问候(这小子挺洋气,msn的界面倍感清新);半集最强大脑,看得脑壳嗡响、心烦意乱;诗词大会上叽叽喳喳背古诗的人;还有fm课:“自信不是与生俱来的,你必须去感受它,抓住它……”、“像犹太人那样思考……”我连忙关掉了这甘草片一般的课程。但这些课程至少不像变形记那么残忍无趣,这个节目的内核是对人性的考验,所以结局往往很残忍,富家子弟变明星,穷人子女变恶人,就是这样。但说实话,最强大脑的数学华容道我最快纪录三秒,是有方法可循的。

    有时我也会对张雅乐的梦产生几分惊奇和兴趣,竟觉得有些伟大,朝左转头看看,他就一声不吭地躺在那里,却让一些事情水落石出。难道那盏银灯就真的熄灭了?那绿色的森影之光,j城这片区域里最闪耀的标志物,我却丝毫看不清它的身影,而且再也不想去触碰那个熟悉的角落。我因此头痛得总爱埋在枕头里度日,在这个飞速运转的世界里,搜寻着自己,搜寻着那光芒,虽说没什么意义,但就是觉得不甘心这一切的熄灭,也不甘心张雅乐的倒下。

    那天若希也来看望我们,她对此感到很抱歉,但从始至终也没有提到她下一步的打算。与她同来的,还有天堂小学的孩子们,他们一个个小步屡屡地走进来时,那光倏而间被找到了,我近乎震惊。原来是孩子啊——

    那光芒就在孩子那一闪而过的眼睛里。

    他们是全新的,在他们身上一切都心想事成。

    我像个圣母一样看着他们,竟然觉得一切都不足为奇了。我给他们朋友们送来的水果、饼干、巧克力、烧麦……给他们吃,就想让他们长大。

    我不觉得我是个煽情的人,但我的的确确做了一件让我自己也很纳闷的事——张雅乐虽然倒下了,我却翻开了那本笔记,想要在那些凌乱不堪的、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纪实素材后面写点什么。我看着那些笔记,确实有些打动我的思路,我不停地翻动。我思考了大概一天,最终决定从上个夏天与南雅的森林时光写起,从一个简单的、清凉的、不意味着什么的想法写起。

    我静静写下那个附庸风雅却在当时魂牵梦萦的“题目”:

    枫丹白露。

    祝你安好,祝你不解我所云。

    这不是儿童读物,不是成人读物,尺度不小。

    是一个曾经恐惧去的地方,却极度向往的地方。

    是一场雾,是一股乱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