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想晚一点出院的话,我可以答应。”没有等他说完,叶莺不耐烦地打断他说,虽是一句半玩笑的话,她却显得有点认真,或者说,是生气,这似乎显得突然,而江绗却像没有觉察到一般,依然是温和的表情。
叶莺最终收缓了情绪,和我们道别离开病房。
“对医生不诚实的人,是会吃亏的。”见到她离开,我走过去对江绗说,若有所指。
他不理会,“如果医生是超人,我愿意当这个试验品。”
原来,他大概并非刻意隐瞒,只觉得多说无益,不如不说。在这一刻,我忽然感到自己的浅薄,一个精神堡垒缺失的人,如果还要求他把剩余的无助和茫然都显露出来吗?我又该期望医生给他多大的帮忙呢?
可是,如果梦魇是病情变化的反应,那么多了解一些,恐怕是对他的治疗有好处的。
不过,思考这些也许只是徒劳,因为他并不愿意配合。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可笑,他只愿意多少对我说一点,也许是因为,我并不擅于梦境的研究,更不太热心于探究他那些杂乱的思维吧。
唯一使人感到安慰的是,那把小小的口琴的确给他带来了欢愉,不管是高兴或沉闷的时候,他总会拿着吹上几曲,而且旋律极美,他喜欢俄国的曲子,也很享受这样带着一点忧愁的音乐。
“江陵也许骗了你,你从前并不是从商的,而是吹奏家。”我说。
他点头称是,“至少也得是个卖乐器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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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无解
两天后,院系的招聘会如期举行。
敞亮的大礼堂里,整齐地布置出几十个招聘单位的分格,一早上,便陆续有学生到场,或认真或悠闲地自处活动,整个礼堂亦显得热闹了很多。
我穿梭于热闹的人流中,一边看看那些招聘的单位,他们的实力都不弱,也自然地吸引了不少驻足的脚步。我的耳际有不同的交谈声、议论声、轻笑声、肩膀相擦声、纸张的翻页声……交汇在礼堂明净的空气里,扬到高高的上空,化成一种奇怪又美妙的声音。
直到这一个上午的时间过去,我投出了两份简历,至于结果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过去了两天,我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书岸打电话给我,问起新近的情况,除了告诉他江绗的腿脚已经恢复了许多,可以起来小步走一段之外,我没有把招聘会的事情告诉他,他亦没有多问,只告诉我青岛的工程已经到了最后阶段,一切都很顺利,我暂忘了其他所有的事情,为他感到高兴,也期盼着他的归来。
江绗对我的应聘从一开始便似乎不大感兴趣知道,他说我大可不必担心找不到工作,以北城外语大学生的资历,工作总差不到哪里。我感叹着说,我并非担心这些,事实上,北城的工作并不难找,只不过现在我有空余的时间,想看看自己合适的方向,也许是书岸的原因,才使我变得有些着急。
“他希望你尽快找到工作?”江绗问。
我摇头,“我想他是怕我在医院太久,耽误了专业实习的时机,又可能是见我没有继续进修的想法,于是想用找工作使我有点上心。”
“唔,你总是让他很担心。”
“不,这也许是一种习惯。”我叹口气,“因为在学校里,从来很多事情他都会替我安排好,但是现在……”
他没有接话的意思,安静地听我说下去。
“现在我已经快要毕业了,我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
“其实你不是一直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么?”
他的话轻如寻常,却总像有所意味,随意地一拨,便解去很多心结。我不禁笑了,点头。
我们的话说到一半,便听见门外有来人的声音,江陵来看他了。
他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却并不轻浮凌乱,身上的穿戴很齐整,因为我们已经认识过,他站在门口向我们高兴地打招呼,目光掠过江绗的脸上,又多显了一份踏实和亲密,这是一种兄弟之间才会有的目光,它来自于天生的默契和情怀。
江陵说,这次在附近的城市办事,特意挤出中间的几天时间来北城。见到江绗的腿脚恢复得这么快,他掩不住喜悦的表情,用力地拍拍江绗的大腿,算是对他的“表扬”,江绗一边骂着侧身要去打他,却和他伸过来的双手拽在一起胡搅,如同顽皮的儿童。我丢下他们,独自去找叶莺聊天。
再和他们道别的时候,我有了和江陵的独自交谈,他问起我江绗的情况,是否恢复了多少记忆,看来他并没有亲自问过江绗,也许是因为不愿意影响这短暂温馨的见面吧。
“还没有。”我不得不告诉他这有些令人失望的答案。
他似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只点一下头,然后又撑起一个微笑:“不过我看到他身体恢复得很好,这已经很不错了。”
他的目光温和,言语有自然的乐观,我忽然发觉他和江绗是如此相似,眉宇之间淡雅的气质,以及思考中显露的沉着,
唯一不同的是,江陵的乐观更多的来自于内心自然的散发,而江绗的乐观却更像是外在的表现,他幽默、调侃、自嘲,给人的愉悦大概比江陵多有过之,但他的眉间却总有一份淡淡的忧郁,这使他多了几分深沉。
“放心吧,医生说过,他的颅内动过手术,需要时间恢复,身体状况已经好得这么快,脑部也一定慢不到哪里的。”我说着,觉得这些话几乎可以连自己也被说服。
他点头笑,“小雨,我想你一定带给他不少鼓励,谢谢你!”
“我没有,是医生的功劳。”我也笑答,心想说到鼓励,大概是江绗于我的更多吧。
“对了,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是否能问?”我想到另一件事。
“请说。”
“江绗在医院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的家人,哦,我知道父母和孩子那边还暂时保密着,可是……其他人呢?”
“其他人?”他有点不太明白,想了想又说:“他的朋友,我只告诉了一两个,但是因为他记不住事情,就暂时没有让他们来……”
“不是的,这个我明白……我是说……”我想不到更合适的表达,“我是说他的妻子!”然后,我又纠正道:“……他的前妻,江绗告诉过我。”
他舒了一口气,脸上却并不轻松,似乎不愿提及,然后他又有点认真地嘱咐我:“你不要在江绗面前提起,一句也不要说,他……他不喜欢听。”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我问这些,只是出于关心。”
“谢谢,是的,拜托了。”他又客气道,我觉得夸张,只是一句嘱咐,至于用“拜托”么?他大概也觉察到自己的用词不太妥贴,有点尴尬地笑了一声。
“对了,我还想要问你一件事情,但请你不要再去问江绗。”我想到了更重要的事,他疑惑地点头。
我把江绗这段时间常常做的那些梦说给他听,那些梦里的情景,还有,江绗和那个男人之间的纠葛。我尽量平静地简述着。江陵皱着眉头听,他目光低垂,一句话也不说,丝毫没有回应的意思。
我承认,我还抱着梦想和现实有些许联系的想法。如果不是,那些情景为何会如此执着地入江绗的梦?
“我不知道那些情景,也不知道那个什么男人,他从来没有说过。”江陵却摇着头。
他的话让我很失望。
可是,我怎么能确定这些梦一定是江绗经历过的事情?
“他做梦做得严重么?”江陵问。
我不知如何作答。
严重,还是不严重,江绗从来没有明显地表露过。就连身为医护人员的叶莺问起,他也丝毫不提。但是,他那些常常失眠而显得疲惫的神态,还有那个胡乱叫骂的夜晚,严重,还是不严重?
“有一点,是吗?”江陵问了一句。
“呵。”我叹一口气,“我想是的。”
“可是,我真的一点也不明白。”他陷入思索,却得不出结论。
这样的交谈无果,我也不想纠结下去,既然江绗从前未曾提起,说不定这真的只是一些无聊的梦境,我也不必费心去多余猜测了。
“他这几天倒是好一点了,我问过医生,她说这大概和脑部的病情有关,现在是恢复的敏感期,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我似乎在安慰他。
他点点头,“我想是吧。”又对我说:“谢谢你。”
“这是第二句了。”我说。我们彼此笑起来,沉郁的心情也轻松了一点,江陵看起来对于江绗的梦并不在意,他只是担心江绗的睡眠受到影响。这使我感到,也许真是我过于担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很快会说到江的记忆进展,还有很多,我努力更新,谢谢亲的支持,我真的很感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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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相似
我安慰自己说,才只是第三天、第四天,投出的简历也许没有那么快的答复,不过到了第五、第六天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惦念了。或者说,我接受了江绗的说法,既然我的目的不只是为了一份工作,又何必太着急?
如果说我仍然有一点不快,只是因为这样的结果让我有点质疑自己的能力了,我在想,也许我该像那些准备继续深造的学生一样,考虑参加研究生的考试,也许事情会变得简单很多。
我对江绗说出这样的想法时,他不置可否,只说恐怕现在做这个决定也没有时间准备了。病房里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江陵已经离开北城,他在医院留了四天,然后又匆忙地启程离开了。
“今天我得早点回学校,有一个室友要搬出去住,我们要帮她搬家。”时间不早,我准备回去了。
“等一下。”他喊我,指着桌上那些江陵带来的食品说:“你把这些都带到学校去吧,每人分一点,我吃不完。”
“你留着自己吃吧,你不知道,宿舍的零食多得可以开个小卖部了。”
“我不想吃,而且这些放在桌上乱极了,把我的东西占得没有位子放。”他说着,伸手去拿,递在半空给我,“拿到学校去吧。”
我接过袋子,问他:“最近没有胃口么?这些都是你爱吃的。”
他笑着摇头,只说:“我知道。不过不想吃,我想看书,听音乐,或者……”他没有像医生嘱咐他的“你看书、听音乐,也可以多休息。”那样照搬,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或者到外面站一会儿。”
到外面站一会儿,这句话显得多么牵强。似乎觉察出我还想说什么,他开口道:“快回去吧,你当真要帮别人搬家么,还是只是说说而已?”
“好了好了,我走了。”我有点木然地拿起那一大袋食品,和他道别,他也一脸的平和,赶着我出病房。
到外面站一会儿,不是休息。他不想要休息,他累了,一路上,我平静的心情又有了隐隐的不安,那些胡乱的扰梦,为什么还是不肯消逝?
回到宿舍,我还在想着这些,电话响了起来,是书岸。他问我在做什么,没有等我回答,又问我近况。
“老样子。”我轻松似地说,脸上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什么叫老样子,还常去医院么?”
“有时去,有时没去。对了,我上次还在外语站帮了一个星期的忙。”我像是想找到什么来掩饰。
我又和他说起那次展会的情况,唯独没有提到应聘工作的事,好在他也没有问起,倒是对我描述的那些个人展品颇有兴趣。
“可惜你不在北城,不然的话就能来参观一下了。”我说。
“嗯,我倒真想去看看。上次陆琼说她有位表弟也在外语大上学,读的也是建筑,只比我小一届,他很喜欢这些东西,这次兴许有他的作品,不过我忘了问名字了。”
“是吗,还有她的表弟在这里?”
“是啊,世界真小。有时我跟她讲外语大的轶事,她差点笑倒。”
“哦,我也和我那位病人讲外语大的轶事呢。”
“是吗?”他的鼻息里有暖意,我似乎还能感到他在摇头,“你呀,一定讲得绘声绘色的。”
那语气像是在笑我,我撇嘴道:“说不定你更绘声绘色的呢。”
“呵呵,好吧,我不说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又是这样匆匆地聊了几句,我们就挂了线。他看我的笑意仿佛就在眼前,想到我们都对别人说起过同样的话题,我便觉得很有意思。
书岸是对的,这个世界很小,每一天都可能会有许多人说到同样的话题,或者在一个地方和相识的人重逢,在一个城市,一座学校,就像他的青岛之行遇见陆琼,而陆琼的表弟也原来和他同校,他们之间的联系像是更接近了,这该算是一种际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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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郁金香
我抱着一大束郁金香去看江绗,是北城难得的阳光温暖充足的一天。花店的小姐没有问我的意见,便塞给我这明亮耀眼的花,她说今天是适合买郁金香的日子。
我受到她情绪的感染,还真的买下了一大束,把它们抱在怀里,像是抱着温暖的天气,一路走到了北城医院。
这完全出于我的心血来潮,我极少去买花,更是第一次给江绗送花。而当我一身明媚的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站在窗户旁看到我,然后完全转过身,呆呆地看着我。是的,因为我不能确定他是因为看见捧花的我,还是仅仅因为看见那束花而呆住。
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意外,此外也许还有一些别的东西,这让我不自在起来,奇怪地看他,又看自己,我停住迈进的脚步,笑容也似乎凝固了,脑子里在飞快地思索着他这有点夸张的反应。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片刻,他才有点回过神来,他微蹙着眉头,向我走来,眼光在我和怀里的郁金香之间流转,显得有些迷离。
“江绗?”我试探地喊他一声。
他稍稍回过神,眼里仍有困惑的表情,像是隐在一层白色的雾气之下,他有些木然地接过我递过去的鲜花,看着手中的这一大束郁金香,他轻声赞叹:“噢。”
“你怎么像个木头人啦?”我说,他这样子实在令我好奇。
他摇了摇头,表情仍然有些呆滞,又不解地问我:“你怎么会突然买花来?”
我松了肩膀:“原来你是为这个。”又提起精神来,“是啊,呵,你奇怪吗?我也很奇怪为什么会买花送给你,而且买了这么多!”
一边说着,我绕过他身旁走到桌子上,把花拿出来插好,也不管仍旧站在那儿的他,自顾地说着:“你看,有人送花还包送花瓶的吗?就像我!”我扬着手里的花瓶,他望过来,眼神迷离,不发一言。
“那家花店的小姐说,你应该买这种花,你应该选这个花瓶,你应该怎样怎样,结果我真的都买了下来!”我自顾说着,又指着在丨乳丨白色宽瓶子里绽放的郁金香问他:“好看吗?”
他点头,“嗯。”他完全转过了身体,并不走近我,只是朝我旁边的郁金香看。在他的身后,阳光映照进来,在他的身体周围晕了一圈温暖的金色,连他的头发也有了一层光色,好看极了,像是摄影师为了光影效果特意造出的朦胧的景象。只是他没有动作,却仍那样呆板,更显得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刮走。
走过去,我在距离他一步的位置停住,抬头看着他,他也疑惑地看我。
“你怎么啦?”我不禁问,他这样子实在让人觉得奇怪。
“我……”他打量着我的脸,皱着眉头说:“我像是认识你,你从前送过我郁金香。”
我一头雾水,“怎么可能?”,然后,我又像意识到了什么,欣喜地握着他的双臂说:“你一定是想起什么来了,江绗!”
我能感到自己的眼里闪着光芒,这一段长长的时间里,他的记忆停滞不动,突然有了一个亮色,尽管是模糊的,却让人惊喜。不,它不是突然的,想到之前不是也有几次,江绗看着我而若有忆起什么的反应吗?也许是我的哪个举止或动作是他曾经在熟悉的人身上见到过的,啊,一定是这样!
“你想到了什么了!”我摇他的手臂,掩不住喜悦的表情,下结论般对他喊道。
他被我摇动,身体也轻微晃着,他看着我,并不回答,只是在努力思索着什么,他的眼睛望向我身后的透明窗户,似乎在寻找着某一个遥远的方向。
然后,我听见了他陆陆续续的话语,“她很喜欢……灿烂颜色的花,就像郁金香……她也买过……铺满了窗台,旧的还没有谢……又买了新的。”
他的语速很慢,目光也仍有迷茫,却足以使我激动不已,我一言不发,像是怕惊扰了这思维灵光的闪现,几乎屏住了呼吸在听。
渐渐的,他的话越来越连续,思维也比原先清晰了不少,他放松下来,仍在那里说着,但是不时也和我的眼光接触,他说得温和而柔软,我甚至能够感受到在他内心流动着的一份幸福的气息,这让我感动了。
他微笑着说:“她总是很快乐的样子,像个……像个精灵,她买了花回来,让我修一修,可是没有一次能让她满意。”说着,他竟愉快地呵呵笑起来,“她说,看你,手艺一点没有进步,这花都丑了,还是得我来弄……”
“……是吗?”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很美!……我们一起走那些狭窄的田埂,两边都是麦子啊……”他的眼里闪现着动人的光芒,这忽然而来的忆想使他的眼神变亮,甚至有晶莹的雾气萦绕。
“我……说,你闻见吗,真香!她在我前面走着,笑我,把一只手伸到背后拉我,说,这是麦香啊!”
“……是吗?”
“是。”他说着,看着我,他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带着一种不敢直面的激动和谨慎说:“她的舞跳得真好,像一个天使……美丽的天使,在那里一边跳,一边对我笑着。她身后……你看”他指着我身后,“也是这么一面高大的窗户,光线很好,比这还要亮的,衬着她的舞姿,就像一幅会动的画……”
“江绗……”我已经说不清自己是怎样的感受,既惊喜,也愉快,甚至还有怀疑,总之,这复杂的情绪使我有些无法反应了。我拉着他的双臂,呆呆地看他。
他呵了一口气,终于舒缓下来,低头看我,眼神一如寻常的温和,并且还带着刚才沉浸的愉悦的激动。
“我想这些该不会是幻想吧?”他说。
我摇头,“我不相信是,你快再说一些。”
他却摇头道:“我想不起来了,小雨,如果能再想起来什么,说不定更好。”
可是这已经给了我莫大的希望和信心了,我鼓励着他:“这次已经很好,很意外了,我完全没有想到,江绗,你好好休养,现在情况这么好,说不定再过几天,你什么都记起来啦!”
他笑着朝我点头,表情很好看。
此时,我的脑海里也隐约出现了一个轮廓,一个在高大明净的窗户前跳舞的女子,她轻盈地转身,灿烂地舒展笑容。
江绗说,她像一个天使。
作者有话要说:他一边做着奇怪烦躁的梦,一边想起美丽的景象,一起袭来,我看他能挺到什么时候,哼哼。。。
28
28、迷雾
接下去的时间,我总在鼓励江绗,让他多回忆那天想到的片段,说不定他能再记起点什么,我甚至又给他买来郁金香,放在那个高大的窗台前,或者把它们铺开。
对于我这样的举动,他只付之苦笑,既没有阻拦我,也不见得有多配合我的行动,只过了一两天,他的样子看起来反而有些憔悴,也提不起多大精神,更不用说又记起了什么来。
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他都显得心不在焉,坐在床上翻着书,但是半天过去还停留在那一页上,他用眼角瞥见我看他,索性把书放下道:“你早点回学校去吧,我也要休息一会儿了。”
“我才刚来了一会儿。”我看看手表说。
“是吗?”他有点抱歉地笑了一下,“好吧。”
看他散漫的样子,我伸手拿过他的书,“别看了,还不如到外面走走,你现在能走动了,要多锻炼。”
“算了,我累了。你早点回学校吧。”他疲惫地挥手。
“你怎么了”我俯身去摸他的额头,他用手挡去,“我没病……”
话一出口,便像触到了哪个敏感的神经,他躲闪着我看他的目光,侧着身体认真地喃喃重复道:“我没病!”
可他消沉的样子已经显露了疲惫和不堪,这两天,他是不是又被那些梦魇困扰住了?而我却只一心忙着帮他摆花弄草,或者和他提及舞蹈和其他我所不确定的猜测的细节,我沉浸在自己期待的、以为离之不远的他恢复记忆的希望中,丝毫没有发觉他只是在疲惫地应付我,敷衍我的行动。
他隐瞒着我,隐瞒所有人,也包括他自己,或者,他在逃避么?但这些丝毫没有作用,梦魇似乎反而越来越频繁。
“你有!”我不加思维地反驳他的“没病”。
他沉默不语,完全转向一边。
“你病了!”我语气不明地重复了一遍。
“我没有!”他提高了声音,并不尖锐,但是有隐隐的颤抖。
一种不需说明的默契,使我们都知道了实际的情况,却又在某一刻不愿说出来,是的,我们差点淡漠它了,但是并不代表它会如愿消失。
我走到一边,手扶着床脚的扶栏,心绪不定,又转身问:“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安定,就像苍白的纸,没有一丝表情。
这么说,那些梦魇的确仍在,挥之不去。
空气里凝固着我们的沉默,这种沉默却比任何声音都要复杂。
“他是谁?”我低语,做着没有答案的自问。
“他很清瘦,眼睛很有神。”从他的口中说出一句,像是回答,平静却使人意外。
“你看到他的样子了?”我回过头,提起了精神。
“对。”他不再避开我的目光,看着我肯定道。只是这种肯定并非出于自信,或者喜悦,而显得无奈和厌烦。
没有想过,意识以这样混乱的方式闯入他,原先模糊的两种印象一同渐渐地呈现出来。可是在我们沉浸在某种忆起的希望之后,又要面对这个困惑的梦境,这几乎使我开始怀疑,在他先前想起的那些片段,是一种真实,还是另一个梦?
“他是谁?”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第三次重复这句话。
“鬼知道。”他稍微抬起头看向天花板一侧,又继续说:“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五官配起来很好看,嗬,还有点甩聪明的样子……他说话很少,但是一说,语气就不耐烦。”
“你呢?”我问。在江绗的梦中,他的反应似乎总是冲动的,这让我很难理解。
“我在和他吵架,一边说着,还哭了起来。”他说得平静。
我吸一口气,没有说话。
“小雨。”他叫我一声,转而用讲故事的语调问:“你猜我梦见了什么?”
我并不乐于接口这样的故事,“随便。”我丢下一句。
他自顾地转过头去,然后,他的一只手抬起来,在半空作出一个用力甩的动作:“我给了他一巴掌!”
“哈!”我失声笑了一下,这一笑,不,这一巴掌,即便是在梦中,也似乎很爽快,打落了心里莫名堵着的一股闷气。
他和我一样畅快,像是在说旁人的故事般,他也笑出来,带着戏谑的味道。但这片刻的愉快只维持了很短,就像我们短暂的大笑。
我确定地想,他需要宣泄,在这场和幻想的对抗中,他越来越不支,哼,但是他不是很能逞强吗?他不肯告诉医生,护士,如果不是太过压抑,想必他是连我也不愿意告知的。而现在,他也只把这当一个故事来说,江绗,他太虚伪!
“你应该告诉医生。”我走到他跟前,对他说。
这个扰人的梦像一个长期的住客,没有经过任何同意便随意闯入他的意识里,而且已然不是第一次闯入,甚至有强大的趋势,如此下去,我无法预料到在下一次梦里,又会有什么情况出现,江绗会经受再怎样的烦扰。
他沉默着,不置一词。
“我去告诉医生!”我不耐烦地说。
他望向我,眼里显露着争执的疲惫,并且也有不满,他皱着眉头厌烦地说:“你就不能安静点吗!”
“像你这么安静吗,江先生?你欺骗别人,还欺骗自己,你可以安静到自己真要发疯了,也决不会说话的,是吗?”我一口气冲他喊,如果不曾经听说过那些梦,听过护士在讨论他半夜乱喊的话,不曾见过他种种疲惫的情形,我大概还不至于这样冲动。
“我真是疯了才对你说那些见鬼的事!好,你快去告诉医生吧!你还得问问他们,到底能拿我怎么办!”他也激动起来,指着门外说。
“用什么药,也比你用葫芦闷着好!你不是医生,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我还想说下去,一阵敲门声在外面响起,我们的争吵顿时冷静了下来。
是叶莺。
她站在门口,手上端着药盘。她觉察地看了我一眼,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微笑看向江绗,“我可以进来吗?”
我们都没有说话,她径自走了进来,把药盘放在桌子上,又转身向我,“小雨,我听值班的护士说你今天来得很早,学校没课吗?”
我只勉强笑着点头,“嗯”了一声。
“我听见你们在讨论什么,好像还很热烈?”她仍带着微笑,目光带过江绗的脸,又回头转向我。
我想她大概是不只“好像”听见什么的。我没有马上回答,却看着在一旁不动声色的江绗,他真是沉得住气。
“和他有什么可讨论的?”我说。
“他正怕太安静,没有人可以吵他呢。”像是解围般,叶莺接过话:“不过像江绗这样安静的倒不多,一些病人有时会出现情绪的反应,比如可能会常常做梦,稀奇古怪的情景都会出现,这些都很正常,也都是普通的病例。”
“普通的病例?是吗?”听到后面的内容,我开口问,又看着江绗,他却仍若无其事地别过脸去。
“是啊。不管怎么说,多和医院沟通总是利于治疗的。”她答道,然后像往常一样开始一边帮他注射针剂。
“现在的针剂用量已经逐渐减少了,看来恢复得很快。”叶莺坐在一旁鼓励他说,而他则淡然地礼貌地一笑,并不多说什么。
“江绗,你的大脑现在还没有完全好,可能会出现一些类似的幻象,如果有的话,可以说一说,这样才可以减压。”她说。
他只是轻轻一笑,点头,“好的,目前还没有,我会注意的。”
我一脸无奈,叶莺和我一样,她的眼里闪过一些失望的表情,微微垂下头,然后,却又抬了起来,她像是有些生气,但这种生气又似乎和我的不同。如果说我是因为担心而生气,那么她的生气则更像因为不被信任。
可是,她并不需要如此,江绗的梦,她了解的很少,实在不值得生气。大概因为她也开始担心江绗了吧。
我走过去拉着她的手,她站起身,然后对我们说:“好了,我还有其他的病房要去,我先走了。”然后,又回头对江绗说:“你好好休息,我再来看你。”
“好。”他答得干脆,不带表情。
叶莺快步走出了病房,留下彼此沉默的我们,阳光已经洒满了半个病房的地面,散出柔和的光辉,我望着地上折射出的薄薄的光影,忽然觉得时间慢了下来,轻飘在空中,而我们彼此各自不同的思绪也像这层光影般,分不清方向。
我得走了。”我说,“学校下午有课。”我不想再待下去,一边说着,一边往门外走,也没有注意到他究竟有没有回答,或者是什么反应了。
路过值班室,叶莺把我叫住了,请我进去。
在我的意料之内,她的确是想问江绗的情况,是他的梦魇。在敲门前,她已经听到我们的争吵声,也明白了八九分了。我知道自己没办法瞒她,只好点头默认。
“他怎么样,又梦见什么了吗?”她的眼里尽是关切。想到江绗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