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在想着什么。他把双手宽松地搭在背后,身体很直,却显得瘦削,仿佛一阵风便可以把他吹走。
直到我走到他身边,他才发现我,转过了身体。
有点惊讶,也有几分欣喜,他看看我的样子,好像在揣摩着什么,然后开口问:“你到哪里去了?”
我低下头没有说话。这几天,我去了哪里,遭遇了什么,我一点儿也不愿意提,甚至也不想和他说面试的事情,只想要安静地在这里待一会儿。
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即便他也一句话不说,但我仍能感到一种无声的表达,是不知原因的安慰,或者关怀。我抬头看他,他也正安静看我,我于是又低下了头。
沉默了几秒,他干笑了一声,说:“这里的天色真好。”
顺着他的话,我也向周围看去。草地很宽阔,视线也很好,午后的光线轻柔地漫撒下来,均匀在每个角落,每个人的身上。江绗闭上眼吸了一口气,“连空气也比病房里的新鲜很多。”
我是赞同的,病房里的暖气常常开得过大,令人懒洋洋的总想要贪睡过去,以至于有点昏沉,现在他已经恢复得这么快,实在不应该总待在里面了。
不过我没有想过他已经可以一个人下楼,而且在室外站这么久。我上一次见到他时,他还是那副疲惫的样子,倚在床上,对我说再给他时间想想,那些扰人的梦。
“你现在……”我迟疑,没有办法再说下去。
他微笑着看我,似乎并不急着等我继续说,更没有接我话的意思。
“怎么样?那些?”停了停,我只好继续问,虽然仍旧没有说全,不过我明白他是懂得的。
他终于轻轻地点头,“还好。”
“还好?”我意识到他这句话的所指,不免有些高兴。“是吗,是真的?”
“嗨!”他有点无奈,却也同样是高兴的,几分苦笑道:“我是说还好,就这样而已。”
“什么是‘这样而已’?快告诉我!”我轻声催促,也不管是否会触及到他的不愉快了。
我们在旁边的长椅坐了下来,他还一副安静的样子。过了半晌,他才转过头看着我,说:
“我好些了。”
“失眠呢?”
他摇头,“这几天,我都睡得挺安稳,偶尔醒过来一会儿。”
“那……”
他轻叹了一口气,看向别处说:“我想他应该不会再常来,我和他告别了。”
我皱着眉头,一点也不明白他的话。
“我想了很久,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做那些梦的原因,但是……”他平静地一笑,又看我,
“我把它当作真有其事,也许我从前真的和某个人相爱过。”
我摇头,越来越不明白。
“所以我会在梦里见到从前,只不过改了结尾。我跟他说了再见。”
我笑了,“你怎么像个编剧。可是,有用吗?”
“好像有一点。”说罢,他装出得意的样子。
然而,我感到他的得意是有理由的,如果他真的让自己不再重复那些困扰的梦,那便值得高兴。
我好奇地问:“你真的不再梦见了吗?”
“还是梦见了两三次。可是,不像之前那么辛苦,那么剧烈,而且……他的面容好像越来越模糊,他和我说着什么话,但我听不清楚,声音太小。”
“啊。”我不得不为他的好转而欣喜,不管是因为病理上的康复,或者果真是他的办法奏效,总之,他看起来的确比之前好些了。
我终于明白,他站在走廊外吹风,在地板上坐了一夜,都是因为他在挣扎和思考,他只告诉我结尾,却把这些都忽略掉了,而我也不想再细问下去。
“小雨,你呢?”他问我,眼里有关切,像是猜出了我的状况不妥。
“我……我有点事情,所以没来看你。”
“我不是问这个。”他若有所指,语气平静。
“我……噢,江绗,我去面试了。”我不想提其他的什么事,便对他说起在杂志社面试的事情。
他安静地听我描述着,点头说:“好吧,就只听这个。”
我报以似是感谢的笑容,心绪也放轻松了下来。
见到我的样子,他却滞住脸上原本的微笑,有点陌生地看我。
“你怎么啦?”我问。
“我……你这个样子,好像一个人。”他努力地思索着什么。
“谁啊?”我看着他,有些不解,又不免带着警觉。他不是第一次这样说我。
他摇头,“不知道。”又看我一眼,说:“我好像见过像你这个样子的人,我见过。”
“哎!”我拍着他的肩,“像我这样子的人,就是我呀!”
我只是不愿再费力想他的事,我只想像从前那样,轻快地开他的玩笑。
“大概是吧。”他又摇头,自嘲地笑。然后,他抬头看天,建议说:“我们走走怎么样?”
我应允说:“好啊,走走吧。”
34
34、小巷
我们绕着草地旁的泥土路散步,没有交谈,也不大关心周围的景色,只是随意慢走着,各自想着不同的事情。两边的树木苍翠,空气有点潮湿,却很好闻,虽然宁静,也并不显得寂寥。这样走着,竟不知觉天色正渐渐暗下去,我们也无意中走过了草地,走进一条小巷。
这是我并不熟悉的一条巷子,它的两面都是石墙,巷口立着一盏高细的路灯,灯火有些微弱,透出淡淡的光,正投在厚厚的石墙上,照见墙缝中隐约见得的青苔,映出一小片冷冷的青色。
小巷的地面是用石板铺成的,脚踩在上面,发出微弱清脆的声音。江绗一手轻轻触摸着身边的石墙,似乎想要仔细看清楚上面的痕迹,可是却越觉得模糊,他的眼睛半眯起来,仍旧寻不见什么东西。
我们走过了一小段弯曲,原本以为可以望见路的尽头,但是这里灯光太暗了,只能看到相隔的一段距离,都会有一盏和路口那盏一样的、发出青色光线的长灯,借着这种光线,隐约看见两边高低的石墙。天色暗得很快,分不清前面是另一个路口,或者是另一个弯曲的转折。
我看着江绗,他的脸也模糊起来。墙壁上长着青苔,泛出清冷的光,甚至有些苍白,我们一边继续走,风掠过墙面吹来,我开始感到有点冷,而这条暗淡幽静的路也使我有点害怕起来。
下意识地,我回头看后面的路,但是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居然已经走了不短的一段了,并且绕过了转折口,在昏暗的光线下,我根本看不清另一端的巷口。我只好又转过头来。
“怎么看不到远处?”我小声问,在这安静的周围,一点声音也会显得那么大。
“嗯。”
我听得出,他也很疑惑。
我们的脚步显然放慢了许多,这是一种难以确定和形容的心情,我已经无法确定要走回去还是继续往前,这两个方向的情形都是相同的,而走回去似乎令人觉得更困难。
我不由得拉住江绗,他感觉到了,握着我的手,而这竟使我安心许多。在这僻静的小路里,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在周围回响,而江绗此时竟不像一个恢复中的病人,我只感觉他的脚步缓慢却坚实,让我有一种可以被倚赖的放心。
这时,眼前的低处似乎有两点青光,就像立着的那些路灯发出的颜色,我发现它在晃动,渐渐朝我们靠近,那青光使我胆怯起来。
它嗖的一下跳到我们面前——那睁着两只圆眼的、目光锐利的猫!
“啊!”我吓得几乎跳起来,迅速地躲到江绗身后,他也被吓了一跳,但是很快镇定下来,握着我的手说:“是猫。”
我们刚反应过来,它已经在极短的时间里飞快地从我们身边窜过去,它的身体极柔软轻盈,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在这短促的时间里,我隐约看见它黑色的身体,长长的尾巴,从我的视野里一闪而过,很快消失在路的一端。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们好像穿梭在某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这条并不太弯曲的路像一座迷宫,走到哪一段都是相似的,但又似乎各不相同。
那只猫,是我印象中最奇特的,一只警觉灵敏,轻盈而妖媚的生灵,尽管江绗后来在我提到时,曾嘲笑我过于夸大,他说,那只是一只孤独游荡的猫而已。
周围又安静下来,奇怪的,我渐渐不再害怕,也许是因为熟悉了幽暗的光线,也许是因为我似乎感到前面透过来隐约有橘色的光,和隐约听见的间断声音,我们终是接近另一个巷子口了。
江绗的体力显然已经有些不支,我也不想继续走下去了,便对他说:“回去吧。”
他点头,“走吧。”
我已经忘记了我们是怎么走回去的,只记得在回去的路上,我突然问江绗:“这条路和你梦见过的一样吗?”
他反问我:“世上哪有一样的路?”
我们回去得很晚,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我赶紧扶江绗上楼休息,当然,没有躲过护士的一顿责备,江绗偷偷地朝我挤眼,护士刚走出去,他便不屑道:“大惊小怪。”
“我怎么那么糊涂,万一把你弄丢了怎么办?” 我有点后悔让他走了那么远,而且还绕到陌生的小路去。
他不耐烦地“哎”了一声,“就出去逛了一圈,能怎么样?”然后赶我走:“快回去吧,叶莺说医院有班车,也许你能赶上搭一趟。”
我也不再多说,与他告别,搭上医院的车回学校去。
两天后,我参加了杂志社的面试,过程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难,因为已经有了第一轮的彼此了解,这次只是专业性的考核。
在经过语言测试和简单的一番交流后,我终于,通过了终试。
面试官交给我一叠杂志社的出版物,当作参考和熟悉编辑方向的材料。最后甚至允许我在最后三周的实习期结束后才正式上班。我欣然,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走出杂志社的那个上午,天色很蓝,阳光淡薄,应该是轻快的心情。
而我,百感交集。
35
35、选择
然而当我再到医院时,发生的情景却使我愣住了。
江绗又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不是那些我所见过的发烧、感冒,甚至也不是像那次昏迷时,躺在床上涨红着脸的样子。医生在他身边一直走动,给他探温、打针、又翻着他的眼皮,把灯凑近他的脸看,一切都像是机械的,没有语言和表情。
他直直地躺在那里,身体像塌下来一样毫无反应,嘴里却总在断续地发出声音,时高时低地,喃喃地说着什么。
我站在窗口看他,不知道自己是一副什么样子,只感到加速的心跳,和握在一起的越发无力的手,我直直地看他,只想到一件事:我害了他!
如果我们不是在外面待那么久,不是走到小巷里,受了寒冷,他怎么会生病?我充满了内疚和自责,我该怎么办,他会不会死?如果他死了,我怎么向江陵交待?这些念头一个接一个在我的脑中冒出来。不,他不会死的,他是我的朋友,是我的病人,他要好起来!
我跑到门口,想要闯进去,却被护士赶了出来,并且关上了门,不一会儿,窗户上的窗帘也被拉上。我默默转身,脑子里一片空白。
当我缓过来,又跑到门口去时,才发现空荡的病房里已经没有人了,江绗已经被转到另外的病房治疗。
我的预感是对的,江绗这一次病得不轻,而且来势极大,我从叶莺那里得知医院很快通知了江陵,让他务必尽早赶来。听到这里,我意识到了什么,无法控制地哭出声来,叶莺揽住了我。
“别这样。”她说。我知道,她一定也在责怪我的疏忽。而我宁愿她痛快地骂我一顿,也不像这样,使我更觉得悔恨。
直到第三天早上,我才得以又见到江绗,医生说他的头部做了一个小手术,而他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变好,他还在昏迷着,身体塌在床上,我凑到他面前,摇着他的手臂喊他,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的嘴一直在喃喃地说着什么,时停时续,伴随着痛苦的表情,迷糊地说着。
“江绗……”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的声音,“我……我是小雨……你听到吗?”
“小牧……”一个模糊的声音从他嘴里挤了出来。
“不,江绗,我是小雨,江……”我感到自己快要控制不住,眼睛也渐渐模糊了。
他皱着眉头,重复地唤着“小……小牧……小牧……”
“江绗”
“小牧……”
他咳嗽起来,声音迷糊而沙哑,像是费了劲地说话,呼吸也变得不均匀了。
我松开握着他的手,失望到了极点,他一点也听不到我的话,而且情况显得更糟。只两天的时间,他瘦了一圈,原本就并不丰润的脸,现在看起来更没了气色,噢,我做了一件多荒唐的事情!
“他会死吗?”我问叶莺,“他会死,对吗?”
她摇头,却没有看我,只是侧向江绗,低声道:“他现在很糟,我想他能挺过来。”
“我没有想到会这样。我原以为,他不再做那些梦,身体也很快就会好的……”我喃喃地说着,叶莺却忽然握着我的手臂问:“是么,他……不再做梦了?……为什么,他们消失了?”
我迷糊不解地看她,“你说什么,什么消失?”
“我是说,为什么会不做梦了,那个男人不再出现了吗?”
我根本没有兴致回答,只是敷衍着:“他想办法把他弄走了吧。”
“哦……”她又不舍再问:“怎么弄走呢?”
我不明白在这个时候,她居然还有兴致问这些毫不相干的事情,只厌烦地说:“我不知道,只是一些梦罢了,别再提了吧。”
她似乎还想问下去,但是见我根本提不起精神,也大概一问三不知,只好作罢,对我说:
“你先回去吧,这个样子要好好休息。”见我仍不放心,她又说:“他不会有事的,只是还在昏迷,暂时醒不了。”
“是吗,你肯定他会好的。”我不放心地问。
“嗯。”不再和我多说,她已经半推着我,把我送出了医院。
我放不下心,第二天一大早,我又到医院去了。
然而江绗并没有让我看到任何希望,他仍旧是那副样子,仿佛时间还停在昨天。他也仍旧没有脱离危险。
他沉沉地躺着,嘴里时而迷糊地叨念着什么。我凑近他,看他,唤他,我已经渐渐失去信念了,嗓子一点也提不起来,低沉而断续地和他说话。
而他的声音,大半是听不清楚的,除了那一句我已经听过的——“小牧”
“我是小雨,江绗。”我低低地说,毫无表情地说,除了喊他的名字,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却温暖的笑意,他喃喃地说:“……再跳一个吗……不,休息一下……好,休息……”
他短促地呼一口气,那笑意时隐时现,停了片刻后,又自顾地低语着什么。
“江绗……江……”
我乏力地想要唤醒他,这时,我的电话响了。
是陆琼的声音。
她有些着急地喊我一声,然后说:“书岸……他病了!”
“啊?”我像是终于想起来还有这样一个人似的,这一个多星期我们都没有联系对方,而再次听到他的名字,却是这样一个消息。
只是生病了,他不是一直有陆琼照顾吗?可是,她为什么会给我打电话?
“我……”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要说什么。
“小雨,你到青岛来一趟吧,他病得很严重!”她打断我的话着急道。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察觉到有什么事情。
“他怎么了?是什么病?”
“他发烧得厉害,完全不清醒,一直叫你的名字……”
我有些紧张和不安起来。
“怎么会这样?”
陆琼的声音依然明亮而急促,“我也不知道,已经好几天了,刚开始他只是感冒受寒,谁知道越来越严重……”她焦急而无奈地叹道,“他也不知怎么了,精神很坏,还隐瞒我们带病工作,结果发烧得厉害,你来看看他吧!”
原来这几天,他是这种状况。
“你来看他吧,小雨,他烧得说胡话,还在喊你的名字!”
我的心越发紧起来,他从来都是那样健康的,我从未见他病得这么厉害。他在喊我,可是,他并不需要我呀。
我讨厌此时的自己,为什么我要迟疑,即便他不需要又怎样呢?他在喊我,那我总可以去看他,去青岛!
“我……”话一开口,我却突然迟疑了,现在在我身旁躺着的,是另外一个病人,一个病得也很严重的,因我而昏迷的病人,江绗!
“小雨……”见我没有说话,电话那边忍不住喊我一声。
我听得到自己几近哀伤的回答。
“不……”
“为什么?”她显然很惊讶。
“因为……因为我走不开。”我无法解释,难道要我说,因为我的病人也生病了,而我要在这里等他醒来?这是一个多么可笑而苍白的理由,它甚至更像某种借口。
“为什么?”她又问了一句,我似乎能听出质问的味道。
“因为,”我冷静下来,“医院里有突然的情况,这和我有关,我走不了。”
“噢……”她叹一口气。然而,她是理智而聪慧的,终究没有再问下去。沉默了几秒钟,她又开口道:“那好吧,小雨。你不用太担心书岸,医生说只要体温降下去就没事了。”
“可他还在高烧……”
“等会儿医生会来给他打针,我们约好时间了。”她的声音平稳下来,开始试着安慰我,尽管并不怎样亲近,也不失礼貌。
是的,仍旧是陆琼照顾他,巨细都考虑到了。
“麻烦你了,陆琼。我……这边的事情办好,我马上就去。”我承诺着,恨不得立刻动身。
“不用这么客气,我会替你照顾他,放心吧,他身体好得很。”她很勉强地故作轻松着,我却更觉得难受。
“谢谢你。”我说,我的脸上有勉强的笑,只是传不进声音里。
“没关系,他如果醒来我就转达你的话,放心吧。”她说,周全的话在此时却如同锐利的剑,掀走了我残存的某种掩饰。
转达我的话。好吧,让她告诉他真相,我没有办法去看他,因为我要待在医院里。
“好的。”我说。
电话刚挂断,我发现自己的眼睛早已模糊,一层雾气遮住了视线,所有的事物在这层湿润的雾气里摇晃不定,然后闪出晶莹的重影。我闭上眼睛,让这晶莹顺颊流下。
36
36、小牧
“小雨……”是江绗的声音,他居然在叫我,我一下提起精神,凑到他跟前答应着。
“是我,江绗,你怎么样了!”
“小雨……噢,小牧……是你。”他又迷糊地喊,我失望地低下头,他是神志不清了,并非清醒过来。
忽然地,他摸着碰到我的手,使出力气地抓住它,我竟无法挣脱。
“不,不要离开我,小牧!”
“你胡说什么,放开我!”我费力地挣脱,手腕也因为扭动而泛红。
他的声音近乎哀求,“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江绗!”我大声喊他,连同先前的情绪仿佛一起爆发,生气地对他,“你放手,你凭什么拉住我,不让我走,你凭什么!”
我哽噎着,用力地甩着他的手,竟也使他松开了,他瘦削的手臂在半空落下,重重摔到床垫上,摊开着,他的脸上有痛苦的表情,但是没有再发出声音,他又安静了下去。
我开始控制不住自己,伏在床前哭了出来,我感到无端的痛楚,和一阵阵难受的鼻塞,似乎胀到头上,我也像不清醒了。
埋在黑暗的空隙里,有微弱的耳鸣,还伴着江绗那些模糊不清的只言片语,不时传进来。
“……原来是麦子……”
“……是麦香……嗯……”
“又要走……什么时候……”
“不,我们……我们”
“噢……我头痛啊……头痛……”
我疲惫地抬起头,困惑地看他,他的眉头不时皱着,不知是因为发烧的缘故,或者又梦见什么糟糕的事情,脸上仍是痛苦的表情。
是那些梦吗?我下意识地想起。可是,小牧,他从来没有向我提过这么名字。麦香,我想起来,他不是向我提起过么?我送给他郁金香的那一次,他忆起了一个在麦田里的情景,狭隘的田埂,浓郁的麦香,仿佛充满了他的心胸,他满脸的温柔和幸福。
小牧,他从来没有提过这个名字,我应该怀疑他的胡语,可是他的表情却使我不得不认为,这个人或许是存在的。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个人到底存在于江绗的曾经,还是存在于他的幻梦里?跳舞,即便是在病中,他也这样提到,他不是也曾向我说过,一个身姿美丽的跳舞的女子么?这是一个什么人?
我可笑地想到,此时我还在思考着关于他的事情,看来书岸的态度是对的吧。我呆呆地零乱地猜测着,目光不经意地掠过他的脸。
不知什么时候,他又沉睡过去,双颊有湿润的泪痕。
撇下他,我一个人站了起来,走到外面的长廊上,我闭着眼,深深地吸进外面寒冷清新的空气,一股早晨泥土的气味,一直凉到身体里。
下午的时候,江绗的高烧终于有消退的好转,当班的护士说,江陵快要到北城了,我也没有了多余的精力,并且不想在这里待下去,所以我离开了医院,回到我同样不想回去的学校里。
从医院出来,天就一直在下着细雨,雨点被风吹着,四处飘飞,又落到身上,冷极了,甚至像冻住了脚步。大街上的每辆车,每个人,都似乎行走得特别慢,北城的路实在太宽太长,像是走不到尽头。
在宿舍里只待了一会儿,我坐不住了,闷得透不过气来,我想我该出去走走,尽管我没有任何目标。
我忘了随身带把雨伞,而雨水似乎又变得大了一点,从高高的上空滴落,落到我的脸上。
“他们结束了?”两个女生拉着手从我身边经过,一边亲密地低语着。
“对,是昨天。”另一个点头应道。
“为什么?”
“谁知道呢……”
她们的声音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雨幕里。我回过头,已经望不见她们的身影了。
一瞬间,我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许多熟悉或陌生的情景,急促地切换,还有一张清晰又模糊的脸,时而对我微笑,对我威严,又时而对我生气,懊恼。
我努力地想要留住这些画面,试图捕捉任何一张脸,可是它们都像被雨水打湿了一样,很快消融了。
我们结束了。
“……我不阻碍你,得到一个更了解你的人。”一个声音停在耳边。
陆琼会照顾病中的他,然后在他醒来发现我并不在时,告诉他原因,并且这原因是从我的口中说出的,这样真好。
身边就是一个电话亭,我下意识地躲进去,看着眼前的电话,便自然地想到一个电话号码,一个不需要记下来便轻易能打出的号码。
在那个寒冷的雨夜,我也这样忘了带伞,跑到电话亭里,一边呵着气,一边打着电话,我一直在说话,一点也不觉得冷,不像现在这样零乱而难堪。
现在,我已经不需要这个电话了,更不需要那个号码,对,我要忘了它。
我避过视线,看着亭外,雨水把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所有的建筑和行人,都化成不可辨认的一个个彩色和黑白的印点,或大或小,或长或短。雨下大了,甚至透过电话亭的缝隙滴落下来,我的脸也湿透了。
亭外,清冷潮湿的空气迎面而来,我大口地呼吸着,任凭雨水和周围的苍白向我袭来,我想
我该回去,可是,我要回到哪里去?
有什么遮盖住了我,雨水也不再滴落下来。我抬头看去,是何菁。她手里撑着一把伞,担心地看着我。
“你怎么没带伞,也不进去避雨?”她说着,挽住了我的手。
“我忘了。”我回答,一手拭着身上的雨水,然后把散落下来的几丝头发缕到耳后,不敢看她。
“哎,吴书岸要看到你这样,又该……”
“别说了,求你!”我生怕什么似地打断她。
她有一刻的愣住,又回过神来,没有再说下去,只说了一句“我们走吧”,挨着一把雨伞,我们向宿舍的方向走了回去。
大概是因为吸进了太多冷气,我的胸腔不时隐痛着,这许多杂乱的事情和变故,使我身心俱疲,我不愿意想起任何事情,任何人,包括自己。
37
37、苏醒
我沉沉地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起来天已经大亮了。雨不知从什么时候便停下,只有从窗外苍翠的树木还能见到未干的湿润。
像是经历了一场疲惫的拉锯赛,在休息过来之后,我感到自己放空了一般,轻飘飘的。只有一个残存的念头,是江绗。如果不是因为对他存有愧疚,我是连他也不愿意想起的。
我拨通了叶莺的电话,想要知道他怎么样了。
“现在烧退了大半,基本上没有什么危险了。”叶莺说,“对了,江陵已经到医院了。”
“哦,是吗。”我稍微放心,“江陵,他一定在生我的气吧?”
“他顾不上这个了。小雨,你不如来一趟吧。”
“不,我……我不去了。”我忽然怯于面对江绗,面对医院,这个我曾经努力争取着要去的地方。
“你还是来一趟吧,他有时在说胡话,我一点也听不明白。”她有点烦躁地说。
“没关系的,上次我去时,他也一直在说,大概是发烧的缘故。”
她失望道:“原来你也听不懂,难道他以前是歌手吗?”
“什么歌手,他唱歌吗?”
“不是,他一会儿说什么‘草原’、什么‘纺织姑娘’,有时还会喊我的名字!”
草原?纺织姑娘?这些不是他喜爱的那些俄国乐曲的名字么?在那些孤单烦闷的时光里,他吹奏过许多我听过和未曾听过的俄国乐曲,如同慰藉的良药,使他心平气和,不再烦躁。
至于他喊叶莺的名字,我并不能确定是否如此,因为我也知道,有一首俄乐的名字,叫《夜莺》。
“江陵呢?江陵知道么?”我问。
“他只是说不知道江绗说这么多干什么,也叫不醒他。”
我迷惑了,他记得那些歌曲的名字,那些歌曲……啊,他想要吹奏吗?他想听吗?
我提了提精神,对着话筒迟疑了半晌,然后说:“那……我去看看他。”
我向着熟悉的医院的方向走着,绕过绿茵的草地走上楼,缓缓地穿过长长的走廊,终于走到江绗的病房门前,我停住了脚步。
江陵正背对着我站在窗前,他两只手放在身后,似有所思地望着窗外,安静不语。
我敲了敲门,他转过身来。见到我,他对我说:“你来了,请进吧。”
我一边走进去,看着床上躺着的江绗,一边内疚道:“对不起,我应该阻止他走那么远。”
他拉过来一把椅子,摇头说:“不关你的事,我知道他太闷了,而且我也以为他可以多走动的。”
江绗躺在那里,看起来似乎真的有点好转,他的脸色不像之前那样涨红着,而且呼吸也平缓了不少,我试着叫他,但是没有任何回应。
“他还没有醒过来,只会说胡话。”江陵在一边说。
“我听叶莺说,他在说一些乐曲的名字。”
他点点头,“他曾经很喜欢那些歌曲,后来……他很久没碰了。”
“他在医院常常吹奏,他记得很清楚。”
江陵的眼里闪过一些意外的表情,“是吗?他记得,他还是会吹?”
“是,他吹得很好,有时候吹得很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