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猎梦人

第 3 部分阅读

    ,唯有通过上浮你才能从沉睡中带回一些东西。”

    大卫耸耸肩,做了个鬼脸。他感到周身不适,关节疼痛。“这是因为压力的缘故,”他心想,“看来还是应该循序渐进,逐步适应。”

    外面的街道显得格外明亮、嘈杂和拥挤。他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没有匆匆退回门廊。

    〖次日 忧伤的探访〗

    第二次一大早,他便动身前往现代艺术博物馆下属的医疗中心。趁着黎明时分出门对他来说没那么痛苦,此时天空夜幕未散,光线朦胧,街道几乎一片漆黑。他贴着墙向前走,从一片阴影跳到另一片阴影。每当他穿过太亮的地带时,都会不知不觉地屏住呼吸。通常人们都是从博物馆大楼后面进入医疗中心。地下室和从前的翻修车间经过重新布置后,专门用于接纳艺术作品及其创作者。正因如此,为了腾出地方,博物馆方面决定将前辈大师们年久发黑的画作和雕塑全都削价零售,于是一连好几个星期,旧货商以及做破烂买卖的商人接踵而至,开着他们老旧的卡车,以极低廉的价格买走了毕加索、克利、哈同(保罗?克利,1879~1940,瑞士画家;汉斯?哈同,1904~1989,德裔法籍作家。)的油画。如今,谁还对这一过时的艺术形式有半点兴趣呢?由于长期无人问津,这些画积满了灰尘,看到收荒匠们那脏兮兮的手将它们一一取下,博物馆的保管员们打心眼儿里高兴。古董商们接到清仓处理的邀请甚至都不屑于光顾了,理由是他们认为这些东西实在不雅。“不就是用一根头顶带毛的根子在一块布上涂漆吗?”在一次鸡尾酒会上,一个古董商曾经冷笑着讥讽道,“真够俗的。手沾大粪在兽皮上乱挘?黄?灰哺?鲆谎?穑俊?br />

    大卫出示他那张艺术工作者的三色证件,通过了检验口,接着钻进犹如迷宫般错综复杂的潮湿走廊,向诊区走去。一位大夫打着呵欠给他做了常规检查。大夫睡眼惺松,刮过胡子的脸颊有些发青,嘴角还叼了一个沾满唾液的烟头。最后一张大脑x光射线照片录入完毕,大卫悄然溜走,进入大楼的中心。此处的过道两面墙间隔很近,天花板高得出奇,看上去像是专为身材颀长、瘦骨嶙峋的家伙修建的。“没厚度的人,”他心想,“这样的体型简直能塞进邮筒缝里。”他沿着画廊徐徐前进,寻思着那些从前陈列在主厅巨幅油画上的大人物是不是从这里溜掉的。他能轻易想象出那些二维人物脱离画面的情形:他们跨出镶金的画框,灰溜溜地离开,埋着头,不断地抵挡穿堂风的侵袭。他们就是从这个出口逃走的,从此浪迹天涯,湮没无闻。出去之后,等待他们的是可怕的阳光。过去他们有馆里精心考究的暗光作为庇护,如今强烈的日光将剥蚀他们的色彩。随着绘画日渐式微,沦为一门陈旧的、被大众冷落的艺术,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相继离去。至于那些描绘风景、加冕仪式、伟大战役、耶稣受难的画,还有那些寓意画,上面全都没了主人公,没了人群,没了仙女。只有一些物件和树木还留在画面上凝固不变,说明它们太愚蠢,意识不到自己的辉煌岁月已经一去不返,要不它们就是太高傲,因此无法正视这一事实。一出博物馆,这些画上的人物便不知所措,他们围成圆圈,被猛刮过来的阵阵狂风吹弯了腰。那些身上清漆完好的人尚能抗雨,其余的则很快开始发霉以致散架。为了抵御在空地上肆虐的狂风。他们死死缠绕在几根板凳上,仿佛在风中哗哗作响的皇家小军旗,在旗杆上打成了结。狠毒的太阳对他们展开猛烈的攻势,抹去了他们的色彩,烤干了表面的清漆,还使破旧的画布越发粗硬。画上那一张张圣母、基督还有帝国将军的脸庞一点一点地开始模糊,玫瑰花变成了灰色,熬过几个世纪残存下来的颜料也消逝了。画中人的眼睛、嘴巴逐渐变得朦胧而稀薄,最终博物馆门前的广场上只剩下些隐约像人形的白布碎片,让人误以为是被风从某个脚手架上吹下来的防雨布。是啊,这些博物馆的老住户、这些名画房客就这样衰亡了,丝毫没引起人们的半点注意。大卫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料到自己很快就会在探照灯的强光下无所遁形。他窥伺着往昔作品的幽灵,稍有动静便吓得直打寒颤。此处的鬼魂不像它们的先祖——哥特小说中的幽灵——那样藏匿在被子里,而是躲在画面下面。它们会溜到某个箱子后面,紧接着钻进墙面的裂缝当中,以便幻想自己依然高悬壁上,为万众所瞩目……

    大卫慌忙抖擞了下身子,意欲摆脱满脑子的幻影。这里既无幽灵,也无游魂。画框里之所以空空如也,是因为博物馆把这些从前展出的油画全扔给了贪婪的旧货商。如此而已!

    他漫不经心地瞟了眼四周。他醒来无权在大楼这部分闲逛。从这里开始便属于检疫隔离区,只有兽医才能在此走动。

    走廊尽头有一个胖子站岗放哨,他那肥硕的身躯紧裹在已经显脏的实验室工作服里,双手抄在胸前,两瓣屁股左右晃动,试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这家伙两眼通红,一副困得要死的样子,恨不得立刻爬上床去。值夜班的人都很疲惫,大卫正是寄希望于这一点。要等一个小时后才会换班,而前一晚的漫漫长夜已经麻痹了所有人的警惕性。他得趁这一松懈的时刻行动。

    突然,门卫一眼发现了从走廊深处阴影里走出的来访者,低沉地咕哝了声:“谁?”接着又问:“干什么的?”大卫从兜里掏出一张钞票,将它向上卷,然后往里吹气,仿佛那是支印度笛子。那胖子望着他,并没有不耐烦。“昨天,”年轻人终于开口了,“应该有人给您带来了一个梦晶吧?样子挺小,大概在晚上八点左右。是心理诊疗室的一个女孩,就是头上梳个髻,嘴抿得紧紧的那个。”

    “哦,”胖子冷笑了一下,“你是说‘撅嘴儿’吗?在这儿我们就这么叫她。一个死板女人。跟她上床保准遭透了,到时候皱得紧的肯定不光是她的嘴。”

    他把入口登记簿死死地捏在手里,又黑又脏的手指滑过上面的竖栏。大卫弄平那张钞票,把它塞到本子里。“行,”那人说,“可以让你瞄一眼,多看可不行,不然会给我惹麻烦。是338号梦晶,长得不大结实,大夫已经把它搁暖箱里头了。您真的想看吗?”大卫努力做出一副苦苦哀求的表情。那门卫叹了口气,重新站起身来。“我一点也搞不懂,”他低声发着牢骚,“你们这些人全都一个样,明明把东西卖了,接着还跑这儿来哭着要看。得了,跟我来吧,只好带你去了。要是碰上什么人,你就说是我妹夫。”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粗大的钥匙,打开那扇大门,里面是从前用于展览的画廊。只见所有的窗户一律捂得严严的,氛围一下变得昏暗了,只有几缕阳光透进来,一股股浓密的金色灰尘在光柱里飞舞。那些往日摆放过希腊雕塑的底座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铁笼子,小的像是由几张铁丝网简单拼装而成,大的则像装了铁栅栏的牢固的监狱。大卫一下子便感到梦的气息扑鼻而来。这是成功的上浮所特有的“电”的气味。“喏,那堆玩意儿是要拿去拍卖的,”门卫嘴里嘀咕着,“它们刚过检疫隔离期,昨天还有人来拍照要做什么拍卖品目录。有一两件恐怕要好几百万才能弄到手!”

    他继续扭着屁股,从一个笼子挪到另一个笼子,脸上老挂着丑陋的怪相。“我搞不懂为什么你们全都想来看这些东西,”他重复道,“又没眼睛,又没嘴巴,啥都没有。照我说,我就管它们叫蛋液,怎么样,名字起得不错吧?还挺像的。我有几个同事干脆叫它们‘流产儿’,不过这不大对头。”大卫几乎没勇气再朝前走。每次顺利进入储藏室以后,他的身体和大脑都会陷入瘫痪。“它们连真正的动物都算不上,”那胖子含糊地念叨着,“不撒尿也不拉屎。我以前在动物园干过,这种事儿再清楚没有了。这些玩意儿看着像是活的,但其实没人知道它们怎么个活法。我喂过狮子,喂过老虎,真不该答应他们来这儿干!你在矛上挂块肉,狮子老虎两下就吞进肚里,可这些东西……到底算是个啥?看上去有血有肉有张皮,但压根儿不属于咱们这个世界。它们没毛,没鳞片。有几个同事想听它们叫唤,还戳过它们呢,您知道吗?结果它们居然没半点反应。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是梦晶,”大卫轻轻吐了气,悠悠答道,“是从沉睡中偷来的梦。”

    “偷来的?”那家伙低声叫了起来,“我看这些玩意儿就不像是什么正路货色。怎么早先没人跟说要我保管的是堆赃物!”

    大卫懒得再听他讲。他就像个在大人带领下头一次来到动物园的小孩,突然发现原来犀牛不单是一种鼻翼两端各长只角、系一条松松垮垮的皮短裤的滑稽动物,还完完全全是一个活生生的、体型庞大且极其怪诞的东西。他不敢把手伸进大笼子的铁栅栏之间,当然门卫也可能会制止他的这一举动,然而笼子里的东西显得异常脆弱,仿佛一个表皮比花瓣还纤薄的有机体。这是一种无可名状的生物,蜷成一团。它的体型相当和谐,但不具备确定的生命机能,让人联想到肩膀什么的。它是那么柔滑,那么脆弱,哪怕用指尖在上而轻轻掠过也会留下青紫的印痕。或许是小腹?要不就是丨乳丨房。或者它只是上述事物的结合体,所有一切交缠纠结,密不可分,但尚未完全成形。只要你一开始绕着笼子转圈,数不清的印象就会源源不断地涌来,不停地纠正前一个印象。不,这不是丨乳丨房,而是小腹,年轻女孩的小腹……或者是脸颊,被阳光晒成玫瑰色的脸颊……不,不,应该是背部。一个正忙于梳妆打扮的女人那无比光滑的背。它是……它什么都是,同时又什么都不是。它们如此脆弱,会让你紧张得喉咙哽塞,不敢有半点轻举妄动。它们如此飘忽不定,相形之下,你显得像个野蛮人,一头行动笨拙而迟钝的大象。也许在它们即将成型的那一刹那作者叹了口气,犹豫着要不要将它们分解掉。“就是一摊蛋液嘛,”那门卫又嘟哝了一阵,“还说有人一辈子都迷这玩意儿哩!”

    大卫打了个哆嗦,心里有些发窘,虽然他出于本能,总是想到自己生下的梦晶,但当他看到它们的时候却并没有感到唯美主义者们所说的那种极度狂热。“这很正常,”玛利雅娜曾直截了当地跟他讲过,“在凝视自己的梦时,做梦者是体会不到任何快感的。您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裸体时不会产生性冲动,不是吗?对这些由您塑的梦晶也是同样的道理。别人能从它们那里获取某种快乐,而您与您的梦晶之间却一直存在着一种乱lun的禁忌。您明白我跟您解释的这些东西吗?”是的,他明白,他的角色无异于为大公司从地下开采金子的矿工。干活的是他,最后抚摸到一块块金条的却是别人……

    “您的东西要小得多,”门卫拉着他的袖子说道,“对了,它还没通过所有检测呢。说不定还没等拿去卖它就断气了。”

    他说这话倒没什么恶意,只不过他这人一向惯于出语伤人。他很亲热地推着大卫朝前走,将他领进一个房间。里面的恒温箱嗡嗡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暖房的热气,刹那间你的额头便会渗出一滴滴汗珠。跟别处一样,这里的光线已经弱得不能再弱,很难看清保湿箱里存放的东西。那胖子读着卡片,试图弄明白上面的一栏栏字迹。“就是这个,”他叽咕道,“兽医还没给它打完所有疫苗。”大卫凑近那个玻璃罩,弯下腰,只见一圈湿润的光晕从里面冉冉升起。对大多数梦晶而言,强制性的检疫隔离是一次残酷的考验。实验室那些残忍的家伙硬是要给它们反复注射、抽样,许多梦晶经受不起这样的折磨。“这些梦晶是直接从沉睡中出来的,”每当大卫为此而忿忿不平时,玛利雅娜总会煞有介事地解释说,“我们不知道它们是否拾了与其同源的病菌。在一些习惯长时间注视梦晶的收藏者身上,我们曾经查出若干令人困惑的机能钝化的病例。是的,症状就是神志不清,还有失忆。梦晶其实并不像你说的那么无毒无害,必须小心谨慎才是。”所谓的小心谨慎,就是用长长的针头去扎这完美无瑕的肌肤,操纵精细的解剖刀将它割破,在这些器官上划出道道伤痕,直到它们皱缩解体。“如果它还没出实验室大门就断气儿了,你还是可以捞到点儿什么吗?”门卫问。

    “有创作补贴,”大卫机械地答道,“但不多,只够维持到下一次潜梦。”

    “那如果成功地拍卖掉呢?”

    “成交价的百分之十。”

    胖子皱了皱眉头,俯下身子看那恒温箱。“它个头不大,”他评论道,“靠这个您发不了大财。平民小户才会买这种东西。我弟媳是个卖猪肉的,她简直对这类玩意儿着了魔,她家所有壁炉台上都挂满了。”

    大卫眨动了下眼皮,可玻璃罩里凝结的水气阻碍了他的视线,使他无法辨清梦晶的轮廓。他回想起在下界的时候,从珠宝痁的保险箱拿出来的那两袋尚未加工的宝石,以及紧贴在他胸前的天然钻石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响声……这一颇具象征意味的画面能使潜梦者聚集能量,就好比在展开突击行动之前要把精力集中在某一虚构的目标上。在恒温箱底部,有个圆鼓鼓的粉红色东西,它的曲线湿润而柔软。也许是个中国小瓷人,也许是个谜一般恬静的球体,散发出一种和谐的满足感,闪烁着慰藉的光芒。不,根本不是这回事,多半应该……哦!何必呢?无论如何,梦晶都是无法描摹的。它们在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形象。一个圆圆胖胖、能伸能缩的佛陀?一只蜷缩成一团、呼呼大睡的没毛的猫?一个……见鬼,去他的!难道非要将它的形态和从保险箱拿出的袋子这一象征画面生拉硬扯在一起吗?心理学家们拒绝作任何比较,但他们的思考囿于理论和临床报告,他们当中没一个人有本事潜到睡梦深处,带回一些实实在在,并且……活生生的东西。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拥有这一禀赋,正是这一缺失令他们动辄发怒。这是嫉妒,但又无能为力。“行啦,走吧,”门卫下了命令,“别再磨蹭啦,不然我们会被逮住的。您现在也见了它一面,这能给您啥好处?不会是像看到自个儿孩子吧……还真是这样?您看上去就像个瞒着老婆跑来看望私生子的年轻爸爸,您不觉得这很奇怪吗?您可不大正常,你们这些通灵者都这样。您可别反驳我!”大卫没搭腔。他满脑子里都是囚禁在恒温箱里的那个小家伙。“不要说梦晶,”每次他一吐出这个字眼玛利雅娜都会再三强调,“这一定义很不恰当,而且带有荒谬的感情因素在里面。这东西不是梦本身,而是熟睡中的通灵者以萦绕脑际的幻象为基础,将灵媒外质转化成形的结果。做梦在激发你想象力的同时使你得以创作出该物品,不过如此。”难道仅仅是这样吗?大卫一点也不信。这些物品是从梦的表皮切下来的,对他来说,它们足以证明梦幻世界里的女人有着比其他任何地方的女人更柔滑的肉体。女人的肉体……那迪娅的肉体,尤其是那迪娅的。

    “近一段时间不要再来,听到没有,呣?”胖子送他到出口时在他耳旁悄声说道,“我嘛,我觉得这对您没什么好处。说白了这玩意儿就像个畸形儿,除了把他扔到儿童救济院去您还能怎么办?说到底,这倒更好些,您说呢?”

    〖下午 漫步迷宫〗

    离开博物馆时大卫才意识到今天是星期天,在他的印象中,大家选择在这一天出行几乎成了一种惯例,要么去医院,或者去公共花园与退休老人们一道享受阳光。在他十来岁时,有一天早上,他突发奇想,将语言编码中的“星期天”定义为“死亡之日”,那是因为每逢周日,街道都是空荡荡的,仿佛整个城市都患上了动脉栓塞;所有店铺的卷帘门都锁得严严的;在这里那里同你擦肩而过的少数幸存者步伐就像大病初愈一般疲弱,与平时截然不同,要在平时他们准会一路飞奔杀入地铁口,仿佛听到防空警报后赶紧躲进地铁站的人。大卫讨厌星期天,这一天所有的一切都像得了贫血似的萎靡不振,街道一副突然失血的样子,只顺流冲来稀稀拉拉的少量汽车。比这更糟的时候,街上只有几辆自行车,压根儿不见汽车的影子。

    大卫在广场上闲逛。谢天谢地,天气不怎么晴朗,整个城市都笼罩在迷蒙的雾气中,于是,它的棱角变得柔和了,可以接受了。他决定径直走到一家诊所,那里专门治疗因工作意外事故而患病的潜梦者。诊所位于大桥的另一侧,坐落在过去的大理石仓库内。库里的大堆石块都是从各个国营露天采石场开采出来的,从前,雕塑家们上这儿来挑选他们作品的原材料。人们只是简单整修了一下一楼的大厅,因为要分隔成好几个部分,于是在中间放了几个屏风,金属杆上挂了活动窗帘,布置得酷似中世纪的收容所。这本是一家所谓的“临时”机构,但近几年却存留了下来。文化事务部里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这些失去利用价值的潜梦者,他们染上的怪病令医疗机构束手无策,让医生们深感厌烦。

    大卫穿过大桥,在一家跟门房差不多狭窄的小餐馆吃午饭,一个胖胖的男人在小炉子上给他煮了一大碗洋葱汤。他尽力不去多想那间检疫隔离室和他那囚禁在潮湿的恒温箱中的梦晶。他寻思着有没有可能收买那个门卫,托他私下里关照一下他那娇弱的小东西,眼看它在玻璃罩中就快发育完全了。能不能把它的登记卡藏起来,让它逃过一些实验呢?……要不在卡片上做点手脚?不用说,这得付出很高的代价,可大卫一再跟自己讲,只要能让作品存活下来,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要知道,他最近创作的几个梦晶就死于检疫隔离期,那些兽医以为自己还在医马,给梦晶注射疫苗的时候就像拿针扎一头河马似的,用药过猛,结果把它们全毒死了。

    大卫一边吮着汤,一边反复掂量这个想法。他喝了两碗加了很多糖的清咖啡,接着便朝大理石仓库走去。房前宽敞的院子里依旧堆满了废弃的大块石材,这一堆堆大理石块后来一直无人问津,被雨水淋得很脏,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片微缩山脉,在泥土中牢牢地扎下了根。铁门是半掩着的,站在这儿仿佛置身于遭荒弃的巨石阵里,唯有鸽粪遍布四处。这里宛若一座石头花园,一座由屹立的石块堆砌而成的异教教堂,又仿佛是一场不为人所知的灾难过后留下的遗迹,而灾难本身已经无从查考了。漫步于这片被人遗忘的糙石巨柱之间,大卫还以为自己穿过的是一片城市的废墟,在经历了狂轰滥炸之后,剩下的就只是些砖石了。在这些庞大的巨石面前,他不由心生畏惧,于是加快了结束这段旅程的脚步,想尽早走出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进入那栋楼时,他向一个脸色阴沉的护士出示了证件,护士强忍住一个呵欠,示意他进去。“我找索莱尔?马于斯,”大卫表明来意,“你们没给他换地方吧?”护士很不屑地抬眼望天,好像人家提的是个愚蠢至极的问题,接着又埋头看手上的报纸。大卫在大厅门口迟疑了好一会儿;映入眼帘的是随风抖动的重重帘幕,继方才的巨石阵之后,这又是一个迷阵。仿佛刚晾上去的一大摞衣服……或是船帆什么的。大卫扫视了一下布料的大小,试着猜测这是前桅帆呢,还是三角帆……他抖了抖身子。哪里是什么船帆,不过是极普通的那种又粗又厚的窗帘,上面写有它们的号数,免得挂错地方。唉,什么时候他才能丢掉这种异想天开的怪癖呢?

    每周他都会来看望一次索莱尔?马于斯,他是个资深潜梦者,后来因为一次严重的减压事故而受伤,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的大脑一直在恶化。他的头发过早地变白,由于长期卧床导致肌肉萎缩,他被折磨成一具骷髅,那副皮囊也无异于玻璃纸,一撕即破。大卫跟他无话可说,但索莱尔喜欢在一个恭顺的倾听者面前自言自语。那次意外夺去了他的生命力,如今他已经彻底放弃了与病魔作斗争。有几个医生不定期地来看看他,但都不知道开什么方子,只好给他多灌些镇静剂,坐等他的脑电图完全呈直线的那一天。

    大卫沿着中间那排桌椅向前走。石板路面已经磨损得很厉害,露出许多孔隙,上面曾喷洒过的一层丨乳丨状消毒剂至今还凝在石板缝隙中。头两次他都走错了门,第三次才终于找到了索莱尔的房间,掀开帘子。见他进来,那老男人没做任何手势,连一个表示欢迎的眼色都没有。两个月来,他的脸部肌肉几乎彻底瘫痪,讲话仿佛在用腹语,发声很古怪,几乎看不到嘴唇的开合。待大卫往床边一坐,他便又开始了他的内心独白,好像大卫才离开一分钟。也许他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了?他是不是以为眼前的访客方才不过是起身去了趟洗手间?

    “我跟你讲过我们在孟加拉的远征吗?”他面无表情地喃喃自语道,“队伍的统帅是拉贾布王子。咱们有十二头大象,和一支负责驱赶猎物的军队。那老虎是只硕大的雄兽,经常袭击当地的村庄,吃掉了不少小孩。一年以来我们一直想逮住它,但这畜牲狡猾得要命,全身橙红,就像一团火焰,加上皮毛上的伪装斑纹,光凭肉眼根本发现不了它的行踪。不过,它的气味特别难闻,还有……”

    大卫并没真正在听。索莱尔的想象跟他自己脑中的幻境毫无吻合之处,不过他明白,每个潜梦者只会出入于属于自己的地盘。整个青年时代,索莱尔?马于斯完全是浸yin在历险小说和猎人故事的氛围中成长起来的,他以前也拥有满满一整架廉价小书,正是依据来自书本的记忆,他营造了一个想象中的世界,那里丛林密布、景色,无数奔流的大河将一块块阳光灼热之地、一片片稀树草原和浩瀚沙漠从中分开,而他就在其间穿行,追捕奇异的怪兽,那些传说中的动物,其凶残令当地的原始部族谈虎色变。马于斯捕杀过白犀牛、白猩猩、白虎……在他手下,这些幽灵般的野兽沦为举世无双的珍藏。猛兽们雪白的皮毛与绿意葱茏的森林形成了鲜明对照。在下界,他是个全身挂满子弹袋、头戴蟒蛇的伟大猎人,一个自造子弹、令人生畏的草原猎手。无论对手是什么,他的口号始终不变:“我的孩子们,要等看准它们的眼白才开枪!”他曾经与凶恶的肉食动物展开对决,当面一举击垮中了毒标枪后发疯的大象。他染过数不清的热带病,包括各种热病和天花。他曾经大把大把地吞服金鸡纳霜,亲手缝合自己身上的伤口。他在下界的那个身体伤痕累累,就像一件打满补丁的破衣裳,显得触目惊心,任何一个白种女人瞥到这种惨象都会立刻蒙住眼,不忍再看,唯有黑女人会用舌头轻舔他的伤疤,因为她们懂得这才是他骁勇善战的最佳证明,正是这些伤疤将他造就成一名伟大的战士。不过索莱尔向来不怎么把女人挂在心上。他不停地来回奔波,只在歇脚的时刻心满意足地享用一番由土著部落酋长敬献的chu女,之后复又变回生活清苦的猎人,继续他那永无休止的狩猎。他活像个修道士,扛着一把猎枪,里面上满顶端锯成十字形的子弹,四处搜寻白皮的野兽,而且必须不惜任何代价打倒它,如果他想带着战利品凯旋的话还得把它扛在肩头……

    “我跟你讲过马贡博的狮子,还有斐加雅豹子吗?”他每次独白的开头都是一成不变的句式。他并不期待回答,然后便立即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那些错综复杂的故事,里面充满了对过去的回顾,经常前后矛盾。他时常讲自己在非洲如何成功捕获了老虎,至于其中有多少真实性,他则浑然不觉。

    “还有撒卡-康达雷克王公的狩猎远征,屠杀疯猩猩、金爪豹的故事,这些我跟你讲过吗?”……他有太多的故事,数不清的故事。在下界,他是头领,是所向披靡的闪电杀手。他身边有一群朋友,比如说他的头号随从内马约,稀树草原上的王子,其部落在部族内部争端中被灭绝殆尽,而他是唯一的幸存;内马约,一个身材如标枪般修长的矫健好汉,脸上遍布道道划痕,身上文满神秘莫测的刺青。内马约对所有奇兽的巢丨穴都了如指掌,任何宗教迷信的禁忌都吓不倒他;当整队随从被野兽的咆哮惊得四散奔逃时,他依旧留在原地,虽孑然一身,但忠心不二。

    “小伙子,”索莱尔低声说,“在下界我很快乐。我成天追捕那些白皮野兽,很艰辛,有时候还挺恐怖,但这就是生活,实实在在的生活,你明白吗?”

    大卫能够理解。索莱尔过去曾在一家大商场地下层当了很长时间的打包工,他一直隐瞒自己这方面的特异功能,深怕惹祸上身。多亏了当前的艺术时尚把他从地狱中解救出来,让他一炮走红。他干掉不少白皮野兽……梦里犹如恶魔一般、比参天大树还高的大猩猩一旦被带回界面,就成了气势恢宏的艺术品。这些灵媒外质(按照心理学家们的定义 )体积颇为壮观,足以用来点缀公共广场。索莱尔的梦雄伟大气。整整十年间,他一直是各家博物馆和所有收藏家的宠儿。他创作的梦晶结实多肉,所以检疫隔离对它们而言没什么可担心的。只要一宣布他的名字,拍卖价格便会一路攀升,买家也会如痴如狂……

    “在上界我无聊死了,”他反复唠叨着,“上界的东西全都丑陋无比。其实我真实的存在是在下界。我说的话你能懂,你,你跟我一样。而且只要我滞留在上界,我那个世界里的东西就会一天天地败坏,部落之间会打起来,偷猎者会端起冲锋枪大批屠杀猎物。内马约曾告诉我说:‘你不该离开的,头儿。你刚一抽身,灾难就突然降临到我们头上,所有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对劲了,稀树草原上瘟疫横行。’更何况,最叫我痛苦的是得不到他们的消息。你也有这种感觉,是不?一种突然想打个电话过去的冲动,有时候我会不自觉地打开我的信箱,一心希望发现一个脏兮兮的、沾满泥巴、揉成一团的信封,上头还贴着非洲邮局的邮票。但信箱里总是空空如也。他们没办法跟我们通信。最可怕的其实不是别的,而是尘世生活。我的健康状况不断恶化,医生们想阻止我潜梦,他们说:‘您在下界待的时间太长了,马于斯先生,这对您的大脑不好。您应该限制自己在梦境中游荡的习惯,最近给您做的一次脑部扫描显示的结果可不大乐观,里面有几块阴影……’我才不在乎他们说的什么阴影呢。我的回答是:‘我一转过背就天下大乱了,看来你们不了解殖民地。有这么一个部落,部落里的土著是一帮嗜血的食人族,他们会下山抢小孩儿,因为小孩子比动物温顺。所有人都怕他们,除了我和内马约。但只要我不在,内马约什么也干不了,那些野蛮人简直是一场无法形容的劫数……’我白费了一番唇舌。他们给我开了防止做梦的药。这些玩意儿在我脑子里灌满了铅和水泥,让我跌入了一个像沙漠一样荒凉的睡梦深处,没有任何画面,不像人的睡眠,而是植物……是啊,生菜睡觉就是这样,白菜也一样,还有土豆。简直是傻瓜的睡眠。小伙子,别吃他们给你的药!不管他们跟你说你有什么病,就算他们告诉你你染上了潜梦人综合症,你也千万别吃!咱们想再次潜梦的欲望,到了他们嘴里就成了‘潜梦人综合症’。他们声称潜梦迷们事实上都渴望留在沉睡中,永远不回来。一派胡言。纯属嫉妒。”

    他中途会不时地停下来,让喉咙部位的肌肉歇息一阵。你会以为他累得招架不住睡着了,可刚过一会儿,他又继续他的讲话,不停地咒骂医生和心理医生。

    “那些药统统有毒。在治了一年之后,我又潜了一次,下界的情形简直把我吓坏了。我吃下去的药污染了河流,毒害了植物。野兽全都饿死了。在潘达雅河的尽头你能看见一头头鳄鱼翻着白肚,在水面上漂浮。就连秃鹫都不肯吃腐烂的河马死尸。整片丛林都让镇静剂给毒化、腐蚀掉了。内马约尤其可怜,我在一座山顶上找到了他,可当我想靠近他时,他居然冲我扔石头。他得了麻风病,都是安定药害的,由于吃了梦里变质的肉,他的身体也开始逐渐恶化。他眼泪纵横,遮住了那张满是斑痕、惨遭毁容的脸。‘最先死掉的就是白皮野兽,’他哭诉道,‘它们带病的尸骨感染了整个儿丛林,土地完全腐烂了。你一去就那么久,还是得回来,头儿。只要你不在这里,我们就越来越虚弱,身体变得比纸还单薄,对疾病不再有半点儿抵抗力。我们灰心丧气,没有丁点儿活力,成天躺在地上,盯着苍天,盼望着那里出现你的身影。男人不再和女人zuo爱,猛兽也没了吞食猎物的胃口,草不再有力气生长,结出的果实也无肉无味。是你给了我们生活下去的意志,只有你。为什么你还要在上界待那么长时间?人家送你的女人更美艳吗?那里有更好的地方让你打猎吗?那儿的烟草更香吗?’他是个野人,我的孩子,但我实在不忍心看他惶恐至此。我对他说:‘我会留下来的,内马约,你会好起来,土地会好起来,一切都将恢复原样。’可他还是止不住地哭,他说:‘太晚了,所有白皮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