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猎梦人

第 4 部分阅读

    都死光了,如今灾难当头,连刚生下的小女婴都不是chu女了。’

    “一开始我半信半疑,于是带上忠实可靠的温布利双管猎枪、装得满满的子弹袋,还有足够维持一星期的食物,我一头扎进丛林深处。果然,他的话一点不假,白皮野兽全死了,它们的尸体如同腐烂的肉冻般渗入土壤中,仿佛黏糊糊的白雪,你能想象吗?是那种像松糕一样的雪,这就是那些白皮野兽的遗骨。我当时害怕极了,一下子便被噩梦惊醒,猛地开始垂直上浮,压根儿顾不上遵循减压规则。我甚至以为自己的脑袋和肺要炸掉了。我试图攀住树枝和山上的岩石,可噩梦还是施展了它的威力,逼着我浮上来。最终我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冲出了界面。”

    “在医院里,他们告诉我说我的颈部有淤血,血管也爆开了。我冲他们叫道:‘那是因为我上浮得太快。’他们回答说:‘是劳累过度引起的。’没过多久我的大脑就开始硬化,而我很清楚这都是那些麻醉剂和药品害的。死去的梦晶在我的大脑中干枯萎缩。内马约和其他人的尸体使我的脑髓骨化了。我能感觉到他们在那儿。他们越来越沉,在枕头底下拉着我的颈背。这不是什么肿瘤,是一个幽冥之国,是昔日的丛林,以及在里面生活繁衍的动物和部落。下界的芸芸众生无一没有坏死,在镇静剂的作用下,连河流都变了质。绝不要接受什么治疗,千万不要。如果他们给你开了药,吐掉完事。他们口口声声说想治好我们,其实是在向我们的人民、我们的土地开战。眼下你还看不出这场可恶的战争造成了什么损害,可如果在下界有些人是你所珍惜的,那就好好保护他们吧。不要跟我干同样的蠢事。”

    每当索莱尔缄默不语时,大卫总是不由自主地望着他那沉陷在枕头中的脑袋。据说,患了减压病的潜梦者大脑会逐步钙化,越来越像瓷器。他记得有一天玛利雅娜执意要向他展示一个浮在短颈大口瓶里的脑髓病理样品,为的是让他相信一味沉溺于梦幻世界会招致的种种风险。“看上去挺像汤碗的碎片。”当时他还一个劲儿傻笑,强作欢颜,可眼前那块硬梆梆的大脑不断撞击着瓶壁,发出盘碟相碰的脆响,着实把他给吓住了。

    “那阵子他们真应该给我写信,”索莱尔还在嘀咕着,“告诉我下界发生的事。问题是内马约不懂白人的语言。可能他也试过借敲鼓来呼唤我?我肯定没分清那是自己的心跳,还是丛林锣鼓的隆隆声。唉!我当时要是多留心一下就好了。现今这种远居他乡的滋味儿最不好受,连最基本的交流都没法维持……”

    大卫缓缓站起身。有一名护士掀开了帘子,示意他病人的治疗时间到了。他心想,对这样一个脑子变成瓷器的人,还谈得上什么无微不至的关怀呢?

    于是他静悄悄地离开了,索莱尔?马于斯也没跟他说一声再见。“现在我再也不能回到下界了,”这老人有一回曾经对他说,“当我尝试潜梦的时候,只能看到一个无底的黑洞,吓得我心惊肉跳,然后便脑袋发晕,最后我待坐在跳台边缘,仍旧身处现实中。”

    走出大理石仓库时,大卫的眼睛一直盯着鞋尖,免得看见那些陷在地里的石块。一回到家他便不自觉地打开信箱,确认有没有那迪娅的来信,但刚一打开又立刻关上了,觉得自己可真够白痴。

    是啊,谁说不是呢,真够白痴……可他还是忍不住想瞅一眼。

    〖后几日 梦幻面粉〗

    得吃点儿东西才成。厨房里,冰箱已经被玛利雅娜洗劫一空,此时就像一个空荡荡的衣橱般大开着。每次潜梦,这个年轻女人前来照料他时,大卫都会把冰箱塞得满满的,而心理医师那惊人的胃口每每令他瞠目结舌。像这样一具干瘪的躯体,血管和肌腱勾画出乔木枝干一样形状,好比用盲文刻成的解剖图板,它怎么能狼吞虎咽地吃下那么多食物,而且长不了一克脂肪呢?倘若身上一丝不挂,玛利雅娜准跟苦行过头的修女毫无二致,对此大卫深信不疑。这是一副僵硬的身板,已经枯瘦到了极点,就像专为某一精密工种设计的机器。干巴巴的肌肉紧紧缠绕在一根根骨头上,所有一切都裹在一张勉强缝合的表皮里。那张皮仿佛一件太过窄小的衣服,一看便知裁缝吝惜原材料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大卫自己则对那些带死尸之色的食物一直怀有戒心,什么红肉、鱼肉、灰白的禽肉,简直让他反胃。他常吃涂黄油的面包片和牛奶咖啡,所以橱柜里全是大袋大袋的咖啡豆,有的香味清淡,有的香味浓烈,塞得满满当当,数量惊人。他在冰箱里贮存了一块旧金子般黄澄澄的黄油,喜欢用绑在两个木块中间的一小段铁丝从那上面刮下些细小的碎屑。他总是像参加仪式一般,郑重其事地在桌前坐下,端起一个又厚又沉、冰纹釉面的乡土式样大碗。他最大的乐趣就在于操一把比剃刀还锋利的刀子切面包。他顶喜欢看面包片纷纷倒下,听面包皮裂开时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响声。先是刀刃在烤成棕色的表层硬壳费劲地来回切割,接着这层障碍物终于让步,你便能一下子刺入面包心那既紧实又松软、简直妙不可言的精华部分。在这方面他的认真劲儿丝毫不输给专家,他要求面包片得像海绵一样密实,而且能吸收大量的水分。他尤其讨厌那种千疮百孔,在酵母的作用下变得坑坑洼洼的面包心。这类面包一浸湿就会烂掉,甚至来不及送到嘴边。接下来你用牙嚼两下它就碎成了粉渣,化为乌有,而享受快乐的时刻才刚刚开始呢。大卫称得上是早餐的大祭司。他遵循一套既讲究美食,又严肃刻板的规矩,彻底摒除果酱、羊角面包或奶油圆蛋糕,因为在他看来,这类东西是骄奢yin逸、道德败坏和颓废堕落到极点的标志。他还曾一度尝试过自己制作面包,在内心一种莫名其妙的顽强信念驱使下,他竟想过一种自给自足的生活,尽量不依赖别人。但是,怎样使酵母发酵的问题实在难以解决,最后他不得不放弃了这项计划。起初这令他颇为气恼,因为他很难在面包师傅那里买到称心如意的面包。现在的人对小麦要求不高,更何况过去的面包作坊也改成了自动化的工厂,面包师一揉好面团,只需要摁一下按钮就行了。他从一个铺子逛到另一个铺子,一脸阴沉,对发现唯一可以当作食物的海绵式面包几乎不抱希望了,然而就在这时,他遇到了安东琳娜夫人。

    安东琳娜脸蛋红扑扑的,体态丰腴。如果说她是猪肉贩子,人家没准儿会以为她是吃巴黎式火腿长大的。一说她是面包师,人们准会由她的皮肤联想到做蛋糕用的杏仁酱。安东琳娜掌管着一家粉刷成金、蓝双色的小店,里面弥漫着一股从烤炉喷出的、热乎乎的酵母的香味。她是个寡妇,矮个子,却有一副堪与摔跤运动员媲美的肩膀,虽然壮实,但只要一离开案板这个角斗场,肌肉便会松软下来。打从第一眼见到她,大卫立刻想象出她是如何赤手空拳把一个个黏糊糊、又生硬又倔强的面团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他很清楚揉面要求相当的体力,很快就能使你练就两只肩膀。安东琳娜完全称得上一名面包作坊的大力士,但她任凭自己一天天发胖,这样才不会吓跑顾客。但她那丰满圆润的体型完全是一副和善的伪装,谁能猜到她一出拳就能打垮一只凶蛮的大狗呢?店里的伙计们对她都心存忌惮,据说她会毫不犹豫地动手狠揍她手下的糕点师傅。如果有人胆敢对她的权威提出异议,她就会怒气冲冲地跳上面粉桶,抓起一个硬梆梆、黏糊糊的面团球朝你脸正中扔过去,弄得你出不了气,险些窒息而死。安东琳娜浑身散发出一股面粉味,这一点大卫在头一遭跟她上床时就感觉到了。她的身体从头到脚都像敷过滑石粉一般柔滑细嫩,从他手掌下一溜而过。她尽可以用她那角斗士似的双臂把大卫紧紧箍在怀里,把他挤碎,然而此时的她却任人摆布,听凭大卫捏揉她的身子。“我要你给我按摩,”她说道,“来吧。就用你的手指。”大卫欣然听命,无比兴奋地一把抓住她那对硕大的雪白的丨乳丨房和肥厚的肚腩。他尽情地揉搓着,乐此不疲,仿佛这次欢爱结束后她就会改变身形,以别的样貌重生,不再是那个长着金色头发、丨乳丨白肌肤的安东琳娜。

    跟她的爱侣一样,她对早餐情有独钟;而且她也鄙夷蛋糕、奶油、肉冻、蜜饯这类东西。跟他一样,她偏好高贵而朴素的普通面包以及放海盐的黄油。在俯瞰店铺的那套小房子里,她用母亲教给她的传统作法烹制咖啡。这是一种经“布质滤袋过滤”的咖啡,特别香浓,两碗下肚你就会瘫倒在床上,只觉得心脏在胸脯里怦怦直跳。“你真是我的艺术家,”她一边在他耳畔满脸娇憨地喁喁私语,一边从她专为大卫特制的面包上切下厚厚的切片。面包新出炉时,烘出的热气使酵母的香味更加浓郁,她肉体的芬芳也整合其中,大卫最喜欢在这种时刻,在热气蒸腾的店铺楼上痛快地占有她。“只有我才做得出你喜欢的面包,”她喃喃地说,“没了我,你不饿死才怪。”

    她的话多少有些道理,因为除了每日雷打不动的早餐,大卫只喝得下一点粥。“在乡下,早餐是要喝粥的。”安东琳娜很肯定地告诉他,努力向他证明,即使接受这一食物,也绝不有违他那套古怪的规矩。她喜欢把食物给他端到床上,轻轻拍拍他的枕头,将原木做的大托盘搁在他的膝盖上。紧接着,她在床脚坐下来,无比虔诚地在面包片上涂抹黄油,举止惊人地优雅,活像个发福的日本艺妓。大卫将松软多孔的面包心浸在牛奶咖啡里大快朵颐,接下来,他们会在一堆面包屑中间再次开始疯狂zuo爱,安东琳娜发出如痴如醉、但又柔和细弱的呻吟。别看她生得膀大腰圆,但在表露快感时却是意想不到的羞涩腼腆。她轻声尖叫着,鼻子沉陷在大卫的肩窝里,粗短的手指不断揉搓着床垫上的羊毛。最后,大卫搁浅在情人的肚子上浅浅地睡去,从烤炉中迸发的热浪穿透地板,几乎要把他俩蒸熟。

    安东琳娜在卖面包之余热衷于收藏梦晶。大卫初次走进她家时便发现了她的这一嗜好。在狭窄的客厅里,他一眼就注意到壁炉上摆放着他的一件近作。这件作品中等大小,在拍卖时受到了行家的好评,公众反映却相当冷淡。安东琳娜是个入了迷的收藏者,只要展览的消息一公布,她立马就去订购拍卖品样册,拿到手后便一连几个小时全神贯注地凝视册子里推介的作品。因为醉心艺术,她花掉了自己的积蓄,不过对此却从无半句怨言。记得头一天晚上,她挽着大卫的手逛遍了所有房间,向他展示堆在搁物架和五斗橱上作小摆设的梦晶。按照法律规定,这些梦晶统统装在刻有编号的底座上,在满屋的花边、小布巾和带绒球的灯罩中间显得有些矫揉造作。“喏,那件也是你的!”安东琳娜迅速转过身,得意洋洋地叫道,“还有那件!”大卫心里有些不自在。一刹那间他突然感觉自己像个久不归家的丈夫,妻子把小孩一个接一个地拉到他面前,而他却根本认不出自己的骨肉。“那件是你的。”说真的,她就像在对一窝雏鸟进行分类一样。“那件是你的,不过这件嘛,是那个邮递员的……”她时不时地也会挑明自己的不忠,加上一个包含歉意的微笑。“怎么样,”参观完毕后,她悄悄对他讲,“我也算得上是你的一个拥趸吧?”大卫含含糊糊地说了些谁也听不懂的话。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展出的每一件梦晶是在怎样的情形下搞到手的。就拿摆在壁炉上、紧挨着正爱抚一头扎粉色蝴蝶结的绵羊的陶瓷小牧羊女那件来说,当初可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抢过来的。那一次,那迪娅从商店后门逃出来时被值班的夜警打伤了大腿,大卫只好把她背在肩上,若尔果则在一旁手持冲锋枪对着橱窗一阵猛扫,掩护他们撤退。是的,直到现在,当时一连串爆炸的可怕巨响还在他耳畔回荡。他仿佛看见粗大的黄丨色弹壳从枪闩里喷射出来,在汽车车身上跳来蹦去。若尔果藏身在一个贝壳状的盒子旁边,上面还有一行排笔写的模糊难懂的字迹:圣-亚米那留念。大卫刚刚才把他从一个安有强酸喷射装置的箱子里解救出来。他脑海里旋即又浮现出那迪娅的夹克衫沾上腐蚀性液体后噼啪作响的画面……

    “我花起钱来大手大脚,”安东琳娜解释道,“起初,拍卖会上我根本没勇气举手,因为我老觉得大家都看着我,但现在我不再犹豫了。它们来到我家,立在架子上,像小士兵一样守护着我,我感到特别舒服。你不知道,过去我老做噩梦,要么失眠,要么猝醒,而且还心烦气短,就这儿,胸脯中间像有个拳头堵在那里似的,害得我呼吸不畅。我睡得不好,不再像年轻那阵儿还能做做美梦。我甚至害怕上床,宁愿捏造上千个借口围着床转,也要一个劲儿地推迟钻进被窝的时间。”

    她谈到她前夫的死,那件事曾给她带来极大的恐惧。当时他突然中风向前跌倒,一头栽进和面缸,让面团活活憋死了。后来给他洗身的时候怎么都弄不干净,于是他就那样下葬了——胡子和眉毛上沾满做面包的面糊,看上去像个没卸好妆的小丑。安东琳娜并没为他哭得死去活来。他的前夫是个年迈体衰的老头,向她求婚的时候她正身处逆境:刚在一场自由式摔跤比赛中弄断了手腕,接着……葬礼结束两周后,可怕的梦魇便开始接二连三地入侵她的睡眠。她在梦中看见桌上有一个圆形大面包,从那硕大无比的面包里传来一阵稀奇古怪的啃噬声。在踌躇了半天之后,她把面包劈成了两半,蓦然间发现她的丈夫,也就是面包店老板的头儿就在面包里,正贪婪地吞吃着面包心。她尖叫着从梦中醒来,一直呆坐在床上,再也无法入眠。

    老这样下去,她的生意便危险了。最后,在一个女邻居的建议下,她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买回一个梦晶。那东西非常精美,跟普通的小摆设差不多大,装在一个漂亮的底座上……但没有任何特殊的含义。玄奥的作品往往令安东琳娜不胜困惑,甚至有点拘束。说实话,她只喜欢那些不需要任何研究、立马就能懂的东西。这才是真正的艺术,而不是供有钱人顶礼膜拜、专为他们精神手yin所制造的借口。她也曾迟疑不决,把那小玩意儿放在胖乎乎的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请尽量少碰触它们,”拍卖员皱着眉头对她解释道,“免得缩短它们的寿命。”这些梦晶不但昂贵,而且还很娇气!是啊!她的确是犹豫过。

    “您这么想就不对了,”那女邻居拿胳膊肘顶了她一下,凑到她耳边悄悄地说,“以后对您好处可大着呢。起先我也跟您一样受罪。现在,虽然我把所有退休金都花在这上头了,但很值啊!我的毛病全没了,再不用吃安眠药、打镇静剂啦!我睡得像婴儿一样香甜,有时还足足睡够十二小时呢!您想想看,我都这把年纪了!我再也不会半夜痛醒,而是舒舒服服地躺着,像块糖一样溶化掉。没错,就是这效果。您会感觉自己在溶化,身体慢慢消失,大脑逐渐麻木,好比进入了极乐境界。那些圣人和真正的修女——当然是过去的修女——应该也有过类似的体验吧。”听完这番话,安东琳娜终于动心了。在一些女性杂志上不是老有人鼓吹梦晶是绝佳的心情舒缓剂吗?说什么“只需将若干梦晶小饰物轻轻置放于卧室附近,您便能足不出户,尽得疗养之效,返老还童。您的身体将焕发青春,您的肌肤将变得柔滑细腻,您的皱纹将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都在为梦晶高唱赞歌,声称有了梦晶,你就再也不需要一掷千金购买昂贵的艺术品了,你会睡得像婴儿一样香甜……安东琳娜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求摆脱可怕的梦魇,摆脱那颗每夜都在圆面包里出现、满嘴面包心的头颅。啊!再这样下去,她的身体就会彻底垮掉,此外,她还日渐消瘦,对什么都没胃口,对zuo爱都提不起兴致,以前的她可不是这样……

    她更希望买回家的小摆设是件名符其实的艺术品,比方说,一个小巧的镶宝石的卵形戒指。她不大喜欢希腊雕塑,小鸡鸡上总是挂着一片葡萄叶。葡萄叶看上去很傻。首先,怎么把它系上去呢?拿一根细绳拴成,还是用胶粘着?小鸡鸡倒挺娇小可爱,尤其是大理石雕刻的,就像去壳的蜗牛一样粉嫩。梦晶则完全不同,你不知道该从什么角度打量它,它既无正面也无背面,每个人都能从中发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这个人说它是娃娃的头,另一个人说它是朵花,再来个人则觉得它像笑眯眯的云彩。尽管如此,她还是买下了这件作品。“夫人,您打算开始收藏梦晶吗?”拍卖员问道,继而又说,“那您得遵守一些注意事项。”她记下了这些事项。最重要的一点是,千万不得碰触、抚摸梦晶,就算心里有这种强烈的冲动也必须忍住,因为同人类接触只会缩短它们的寿命,加速它们的枯萎。当时,她一脸天真地问怎么看得出来这一现象,拍卖员压低嗓门,含糊其辞地悄声说道:“哦!这有点儿像鲜花。您只要看看说明书就明白了。”她把那小玩意儿带回了家中,搁在卧室的壁炉上。那天晚上她决定整夜不熄灯,好好观察那家伙。她确实看不大清楚它具体是个什么东西。是只鸟吗?还是一只昏昏欲睡的肥鸽子?……

    自从丈夫去世后,这是她头一遭如同婴儿般溜进了甜蜜的梦乡。这一夜的沉睡宛若一次在绒毛间穿行的漫长旅程,没有画面,没有一点害得你一闭眼就不得安宁的荒唐无稽的波折。早晨一觉醒来,她周身倍感舒爽,只觉腹中饥饿,渴望吃一顿丰盛的早餐,然后直奔面包作坊揉面,再把店里的伙计训斥一顿。她胸中有股被强压住的激丨情在翻涌。从那天起,她开始收藏梦晶,有钱的时候就常去拍卖会场,没钱时能去卖工艺品的小店或是大超市的装饰品柜台看看她也心满意足。“你从来就没想过买一件索莱尔?马于斯的作品?”大卫问她,“你见过在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圆形展厅陈列的那件巨作吗?”她回答道,哦,不,索莱尔?马于斯创作的梦晶太张扬、太庞大、太夺目了,令人有些心生畏惧。她喜欢娇小、脆弱而且精致的玩意儿,像大卫的作品那样的。“索莱尔?马于斯的我一点儿也不想要,”她一边把他的头发搞得乱蓬蓬的,一边宣布,“我就喜欢你那些糖糖,又娇小可爱,又不占地方,还很耐放。它们枯萎的时候我也不会太难受,因为在这之前我就厌倦了。”

    大卫强挤出一丝微笑。安东琳娜是个朴实的姑娘,对她来说,任何艺术品也比不上一块热气腾腾的大面包。或许她是对的。当她给他的梦晶冠上“糖糖”这一可笑的诨名时,压根儿没意识到自己伤了情人的心。她把大卫看成一个头脑单纯的医者,“有天分但没学问。”她对梦晶的疗效赞叹不已却不大欣赏它们内在的美。当人家以肯定的口吻告诉她有的梦晶爱好者把藏品锁在装有报警器的房间内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安东琳娜眼里,梦晶好比鲜花,可以用作装饰,美化生活,等花凋谢了再买别的就是。

    从那以后,她便睡得像婴儿一样香甜,脸上的皱纹褪散了,膝盖关节也不再嘎吱嘎吱响……尤其是她摆脱了过去一直纠缠她的梦魇:像某种趁你不知不觉就在你肚里滋生蔓延的恐惧,什么恶疾啦、战争啦、谋杀啦,还有担心夜里在店中遭遇袭击啦,这些阴影全都烟消云散了。从今往后她只要往床上一躺,就像颗酥糖一样溶入梦乡。有时候她还是想伸出手去抚摸一件小玩意儿。“它像是面团捏成的,”她嗫嚅道,想对自己的一时冲动做一番解释,“当然是一种神奇的、不大真实的面团,轻如鸿毛,几乎光亮剔透。可能是那种用来制作圣体饼的面团吧,你明白吗?”在这种心醉神迷的时刻,她的手指会在梦晶表面停留一下,又迅即缩了回去。“因为它看上去像有生命的样子。”它犹如肌肤般温热柔软,全然不同于冷冰冰的大理石或者象牙雕塑。它是个静物,但又似乎说得上是动物。“这是梦晶的皮肤,”大卫解释说,“正因如此,它才百看不厌。”

    “而且这是你的成果呀,我的小宝贝儿,”她一边念叨,一边用粗实的双臂把他揽入怀中,“说到底,你就是个巫师。”

    他真是巫师吗?不是。那通灵者呢?应该算。要不艺术家?或许吧。大卫一点儿也不想陷入繁琐的解释。他嚼着安东琳娜烤的面包,接着又跟她zuo爱。在先后两次潜梦的间隔期他就是这样存活下来的,为了每日雷打不动的早餐,沦为囚徒他也心甘情愿。

    〖没有来信的一天〗

    两次潜梦间隔期间,由于现实与梦幻两个世界截然分享,相互不可渗透,最难熬的莫过于注定要在黑暗和寂静中等待。大卫和其他潜梦者一样惧怕在精神上无依无靠的这段日子。他只能蜷缩在安乐椅中,呆愣愣地盯着电话。他不由自主地期盼一声铃响,一封信件。有时他实在撑不住,便三脚两步冲到楼下去查看他的信箱。他到底期待什么呢?是一封来自下界的湿漉漉的信吗?还是那迪娅寄给他的,塞在玻璃瓶里的一张纸条?每当打开铁格子的时候,他都时刻准备着迎接扑鼻而来的淤泥的气味,把手伸进整盒的海藻,但信箱里什么也没有。那迪娅怎么可能给他写信呢?他们二人之间隔着茫茫的深水,又不能用无线电联络。大卫经常像个在救生船船首俯身欲跳的救生员,试图潜入海底,辨别搁浅的潜艇轮廓。如果他再不尽快潜下去,下界就会缺氧,对此他坚信不疑。那迪娅和若尔果已经开始呼吸困难了,他们的脸都发紫了,正抓着胸口痛苦不堪地倒下去。这一恐惧始终折磨着他,所以他时刻等候着他俩的呼救信号,可是信箱依旧空无一物,电话机也是哑然无声。难道各个世界间就没有一条通道、一条裂缝、一个缺口吗?唯有他可以前去看望他们然后离去,他们却永远被囚禁于一隅,没有任何出口。有时候,他孤独至极,于是就将洗手池灌满水,目不转睛地凝视这一片死水,妄想从中开辟一条通道。他心里不断地默念:只要集中精神,他兴许能让愚蠢的白陶瓷缸子摇身一变,成为一面魔镜呢。他盯着排水孔足足有一个小时,渴望看见那迪娅的小脸正对着他浮现出来,就像一位正仰头注视从高空划过的飞机、手搭成遮阳篷、眯起双眼的女人的脸庞。“你们是不是缺氧啊?”他冲她喊道。她能听得出他的声音吗?他会看到一张什么样的面孔呢?当天蓝色的面皮骤然间爆裂,当这破裂发出的声声怒吼被风吹得支离破碎的时候,这张脸难道不会有些骇人吗?但是,缺氧的问题着实令他揪心。索莱尔?马于斯已经提示了药物的毒害,而他大卫走得更远。他深信一旦潜梦者不在,下界就会日渐消亡,像失血或供血不足的肢体一样坏死。他每一次潜梦都要捎去一些氧气,氧气能令梦中的人物恢复生气,让他们的肌肤红润起来——好比搁浅的潜艇又重新储备了空气。遇难的船员终于停止了急促的喘息,那迪娅的嘴唇不再泛出难看的青色,而是回复了亮丽的嫣红。在漫长的等待中,他背着手在房间里大步地转悠,俨然一副船长的模样,停船期间便在舰艇甲板上踱来踱去。界面上没有一丝动静,人行道昏暗不明,看不清沥青表层下面深处发生的事情。从阳台上俯视亦属徒劳,还是什么也看不见。目光碰到沥青路面,犹如落入了一池污水。没有任何东西浮上来,哪怕一片残骸、一块油渍。也没有救生圈的影子。此时此刻,失事潜艇里的人正慢慢地窒息。大卫觉得每一段蛰伏期都是那样难以忍受,可惜他又没有能力决定潜梦的频率。因为这一行动需要能量聚积到一定程度,而他对此全不知情。只要所谓的“油箱”没灌满,想再度闯入梦幻世界是不可能的。就算用电池,也不可能真正深入到界面以下。只有在神经系统能量充沛的条件下才能潜梦。必须等到此刻,你才会看见梦境幽蓝的深处展现于眼前,感觉到自己被吸入无底深渊,像石子儿一般坠落。大卫明白,路过舷栏、呼入深海的时刻尚未来临;因为他的神经并没紧张得发出连续而轻微的爆裂声,而是处于松弛无力的状态,好比一副旧网球拍的网线。当他碰触周围的物体时,感觉不到指尖迸出静电的噼噼啪啪响,这种响声通常预示着他身体内部的电池组已经做好了产生强电的准备。他整日里萎靡不振、心力交瘁,这种注定不可避免的等待简直要把他逼疯了。有些潜梦者借助药物来加速这一进程;大卫却不相信这类带有江湖骗术色彩的技术。何况索莱尔?马于斯曾警告过他:服用的化学物质会直接流到下界,注入河流与小溪,从水龙头流出来,沉淀在汽水瓶底部。总之,所有一切都将被污染。不,还是等下去好了,虽然等待是漫长的,似乎遥遥无期。

    〖光阴荏苒 梦游贼与夜行盗〗

    大卫孤零零地待在房间里,没完没了地反复咀嚼着过去的记忆。这些记忆从他脑海深处冒出来,犹如远方传来一片嗡嗡声响,像是一群蜜蜂在朝一个目标聚拢汇合。记忆向来模糊不清,但有时会突然变得明晰,就在那儿,仿佛肆意闯入之后便拒绝回到它原来的匣子里。大卫之所以要在安东琳娜家逗留,很大程度上是为了逃避记忆,然而女面包商最终还是会客气地把他赶出家门,因为她担心招来流言蜚语,影响自己的生意。于是他踏上了归途,两只胳膊下各夹一块裹着面粉的大面包,像走纲丝的杂技演员那样时刻注意保持身体平衡。一回到家,他便重拾起记忆。哦,他曾试着钻进书本,但过去的点点滴滴仍旧窥伺着他,就埋伏在旧小说的书页之间。喏,这儿是一张如今已经拆掉的电影院的入场券,那儿是一张早已消失的糖果牌子的包装纸。这些即兴做成的书签就像一个个陷阱,每一页都仿佛在瞬间显得沉甸甸的,载满了异常清晰的画片,细节精确得近乎幻觉。他随手翻阅了一下《特工xby-oo历险记》的第九部,倏然间,当时的颜色,气味……全都复原了。他重新见到了雨果,他十二岁时的好友;在班里人家给他起了个诨名叫“粗腿肚雨果”,因为他的腿肚肌肉像自行车运动员一样发达。雨果这小家伙是个郊区的好骑手,成日价像焊在自行车上似的,裤管卷得高高的,为的是不“沾一腿机油”。是啊,雨果总是头一个到,那张大脸累得汗光满面,他的爱车打扮得非常漂亮,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的拆卸、改装和上油。很长时间里大卫都认定雨果是跟他的车一起睡觉的,就连在被窝里也用双手攥住车把,双腿一个劲儿空蹬。雨果曾经努力训练,想成为一名职业选手。别看他这么年幼,却像受虐狂一般背上一书包碎石,然后向最崎岖的斜坡发起攻击。有人管他叫“小醉鬼”,觉得他有点儿神经错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大卫才迷恋上了偷东西那种暧昧不明的快感。这一切来得很突然,事先没有任何预谋。有一天,他从旧货商梅尔兰那堆得满满当当的院子前面经过,突发奇想:“我得偷点儿什么东西才行。”真可谓是帕斯卡式的灵光一闪。从那以后,他便止不住地想着堆在旧货商另一个院子里的那些奇形怪状、凹凸不平、拼凑混杂的玩意儿,他跟雨果一谈这事儿,两人就开始策划基本方案,这一计划很快便演变为星期三的抢劫行动。

    “你骑车上待在入口那儿,两只脚踩住踏板,”他在雨果耳边叽咕道,“等我一溜出来你就准备快跑。”

    “嗯,两只脚踩可不行,”雨果表示反对,“车子准会倒下来,还不把我的脸摔破了?不可能两只脚。”

    “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大卫不耐烦了,“到时候我就跳到你的车后座上,然后你就卯足劲儿往下冲。他们休想逮住我们。”

    他俩说得两眼放光。在他们的想象中,自行车变成了一个半是钢铁半是马的古怪坐骑,扬起一大团灰尘,载着他俩向地平线上五光十色的天幕飞去。“好,这主意妙极了。”雨果点头称是,“不过要想骑得跟冠军一样快,必须得有力气。你能不能帮我买点核辐射栓啊?”

    核辐射栓是雨果的第二癖好。有一回他得了严重的心绞痛,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个多星期,那段日子他沉迷于一本美国连环画不能自拔,由此萌发了这一嗜好。在高烧的狂热中,不知怎么的,雨果竟把超人源于偶发性辐射的超能力和家庭医生开的抗生素药混杂在了一起。雨果其实蛮和善的,就是有点儿疯,大卫时不时地意识到这一点……尤其是当他真的不得不走进一家药店要求买核辐射栓的时候。他本来想躲起来,但雨果偏要站在橱窗后盯着,读朋友的唇语。想撒谎或糊弄他可是绝对没门儿,他只好完全接受当一回白痴,结结巴巴地提出请求,同时尽力憋着不让自己的脸红得像朵牡丹。大卫一脸严肃,两手空空地迈出商店。“买到没有?”雨果极不耐烦地喘着气儿,声音都在战栗,“必须有医生的处方才能买,”大卫编了个谎,“他们说什么也不卖给我。”

    “他妈的!”雨果嘴里咕哝道,“算了,我们去别的地方试试看,总有一天能搞到手。”他骂骂咧咧地在他那张从电话簿黄页上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