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猎梦人

第 5 部分阅读

    一长串名单上划掉了这家药房。

    既然大人们非得跟他们作对,他们便决心在没有核辐射栓相助的情况下实施他们的初次抢劫。希望全寄托在雨果的腿肚子上了。大卫像一阵龙卷风似的溜进梅尔兰老头的院子时,老头子刚喝完每日必饮的两升葡萄酒,醉意正浓。他抓住一只表面有裂痕的旧挂钟,趁旧货商尚未清醒火速逃离敌方阵地。一跨出门槛他就纵身跳上雨果的自行车行李架,像个刚抢完银行的贼,一完事便闪电般跨上马背逃之夭夭……结果他胯下的蛋蛋可是撞得不轻。自行车冲下商业街时速度之快,令他俩头晕目眩,吓得脊梁骨直打颤。一回到家大卫就把挂钟扔进了垃圾桶,死活不明白自己那样干是为了啥。是一时发疯吗?或许是雨果的疯疯癫癫传染了他?他自己会不会也变成傻瓜,跑遍全城的药房要求买核辐射栓?

    接下来的一周,他们再度实施了一回抢劫。第三周也一样。然后……大卫仿佛中了诅咒一般,卷进了齿轮中央无法脱身,连他自己也搞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从梅尔兰老头的旧货铺子门前经过,突然间脑子里喀哒一下,于是马上便对这一堆叠得乱七八糟的破旧玩意儿眼馋起来。比如堆成山的轮胎、沾满煤灰的生铁炉子还有导管,这些管子让人联想到一场战役结束后遗留的炮弹弹壳。在所有这一切的上空,浮动着一股难以名状的味道,这是过去的味道,是历经沧桑、洞明世事的古物散发出来的气味。大卫如同张牙舞爪的野兽一般,张开双臂,朝这些精品扑去。他深入敌营,贴近路面疾走如飞,同时又惊恐万状,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脑子里只想着擒获猎物再转身开溜。自打那时起雨果不再仅仅满足于安然撤退,他开始变得挑剔,每次出征都要定下更高的目标。“我们应该每次都搞大一点,”他宣布,“偷一堆挂钟太小意思了。搁在前头的都是些破烂货,真正值钱的玩意儿都藏在库房里头呢。没什么好扭扭捏捏的,咱们还得进一步深入,老弟。”大卫已经接受了挑战,每当他跨过旧货店门槛时,都像采珠人一样肺里鼓足了气。不过雨果说得没错,梅尔兰老头把淘来的最值价的东西,以及准备转卖给古董商的古旧玩意儿都藏在库房最隐秘的角落。怎么处理赃物?他们可不会据为己有,因为只要被手指一碰,东西的价值便荡然无存,仿佛金子眨眼间变成了铅,不再光芒四射。他们将战利品扔进垃圾桶或是弃于街角了事。雨果也开始喜欢上了这种冒险。不用说,这对搭档真是很了不得,梅尔兰老头还从没逮住他们呢!现在大卫偷的都是些烛台、青铜器,以及破损的大理石雕像。可只要他一跨出旧货的地盘,这些当初他曾用父亲的双筒望远镜窥视过、狂热地觊觎已久的物品在他眼中顿时变得无比的丑陋和肮脏。梅尔兰这胖老头的地盘上似乎笼罩着一股神奇的魔力。“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抓我们吗?”有一天大卫喃喃地说,“是因为他很清楚,只要咱们一碰,这些偷来的东西就分文不值了。这个巫师。”

    “你怎么跟我一样发起痴来了。”雨果先冷笑了两声,接着补充说,“不过东西在里头看上去确实漂亮多了。可能你下去得不够深,没别的原因。”

    这次讨论后才过了两周,大卫发现他母亲也在商店偷东西。这一发现令他大吃一惊。家里其实什么都不缺。大卫的父亲是一家专业嵌入式保险箱安装公司的商务代表,他的顾客几乎是清一色的小老板。为了跟他们洽谈,他跑遍全国上下,每个月只回家两次。大卫的妈妈身段高挑瘦削,长得很美,一头永远也梳不整齐的乱蓬蓬的金发遮住了她那张狡黠的脸蛋。她不大爱吱声儿,经常整下午整下午地沉陷扶手椅里发呆,身上只穿件镶花边的连衣睡裙,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房间里青烟缭绕,她周遭弥漫着一片令人窒息的雾气。她一张口说话便吐出一股股呛人的浓烟,酷似童话中正在栖息的恶龙嘴里冒出的烟涡。足足有一刻钟,她实在百无聊赖,于是啃起了指甲,而涂在上面的甲油正一片片地剥落。接着她又埋头看那些电影杂志,这是她唯一的读物。只要大卫一试图跟她说话,她就会揉乱他的头发,神色和蔼地嗫嚅道:“可怜的小宝贝,我这会儿有些头痛,你今天问得真不是时候,咱们改天再谈吧。”她一点儿也不凶,从不发火,也不会高声训斥或是责骂他。然而每当孩子想跟她交心的时候,她却爱搭不理,还扮出一张忧伤的鬼脸,仿佛人家跟她亲近会剥掉她一层皮似的。“我可怜的小宝贝……”她一开口老是这句话,从来没有不推说自己头疼的时候。到后来她居然连“月经”一词都用上了,因为这样更有把握能将大卫吓跑。她的双手、她的衣服、还有她的头发统统有股烟草味。她习惯披一件玫瑰红的真丝睡裙,手里捏盒香烟以及打火机,光着脚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那是一个军人用的大号镀镍打火机,面上刻有一行字,内容怪恐怖的,可大卫却喜欢把它拿来辨认,乐此不疲:

    预言家扎哈夫人。天眼洞开,为亡灵召魂,与死者对话。

    他无数次地向妈妈询问这句话的来历,她却始终守口如瓶。“这说的是一位夫人,”有一天她闪烁其辞道,“认识你爸爸之前我在她那里工作过。”除此之外,她便不肯多讲了。

    妈妈偷商店里的东西。她极有可能老早就这样,只不过大卫那时还小,一进商店就被琳琅满目的玩具吸引住了,哪里会注意到妈妈的举动。她偷东西时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脑子不大正常似的,甚至下手之前都不四处张望一下,确定附近没有警探路过。她像杂耍歌舞剧场的魔术师一样让东西消失,把它们卷入袖中,恍如在梦游一般。大卫相信她跟自己一样,一出来就会把小偷小摸来的东西扔掉。总之,这一发现使他确信他们母子二人都患有某种遗传病……或许可以说是中了什么魔咒。后来他没向任何人提过这件事,包括雨果。通过对母亲的仔细观察,他终于明白原来她丝毫不怕被当场抓住,因为她可能施展了某种奇特的魔力,使得她的行动在售货员以及混入顾客当中的便衣警察眼里化于无形。一想到这个,一种强烈的自豪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觉得自己当时简直愚蠢透顶,居然还暗地里替她捏了把汗。她好厉害,真的了不起。她大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整个商店都搬进她的口袋。她有种神力。此外,她将东西藏进袖子那一刹那间双眼会变得像玻璃般透明,由此推断,她下手的时候一定处于魔鬼附身的状态。

    每逢妈妈展开行动,店里的营业员和顾客就全体变成了瞎子。莫里亚尔,身为那帮便衣警探的头目,像只被亮光引来的蝙蝠一样围绕货架来回巡查。他长着一双令人惶恐的眼睛,稀疏的头发抹上发油后无不服贴,两撮十分匀称的小胡子下面是他那细薄的上嘴唇,只见他不停地在原地打转,活像一条老是兜圈子的狗,因为刮风而惊恐万分,以致嗅不出猎物的方位。他的直觉提醒他此刻正发生着一件什么事,就在他眼皮底下,但他不清楚在哪儿。大卫听见他在自己背后低声讲话;他甚至能闻出这家伙所用的廉价剃须水掩盖下蔬菜汤的味道。莫里亚尔仍旧在原地转来转去,就像一个近视的持剑斗牛士,怎么也找不着他的公牛……与此同时,妈妈却在口袋里塞满了戒指和手镯。不过说到底,她是绝不会戴这些玩意儿的。能有这样一个妈妈,大卫感到十分骄傲。他只要一想到这点,总会寻思妈妈跟他算不算得上是一对警匪小说里经常讲到的罪恶搭档。犯罪后逍遥法外的诱惑令他飘飘然起来。当他不慌不忙地走出商店时,尽管口袋里满是从货柜抢来的亮晶晶的小商品,他却一件也不喜欢。对他而言,最奢侈的享受,最痛快的嘲弄,莫过于在埋伏于商店门口的警察面前驻足停留,故意慢吞吞地将围巾系在脖子上打个结,俨然一副无可指摘的诚实人模样。他隐约预感到,偷货架商品只是个开头,很快地,他和妈妈便会挂上加速档,行动演变为对全场的定期搜刮。他俩将成为犯罪大师,无所不为:什么敲诈勒索啊、谋杀啊……没人认识他俩的面孔。白天他们手牵着手,安安静静在街上散步,然而一到深夜,啊!深夜时分……他们以猩红的风帽遮面,四处播撒恐怖,如果这些吃年金的老家伙显出要报警的样子,就把他们自个儿的肚子也一刀捅破。

    他们以后要在全城大肆抢劫,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城市吐出它搜刮来的财富。这是他们的秘密。在此之前,他们得先把自己训练成熟手,妈妈在商场行动,而大卫则是在旧货铺。其实虽然他俩之间鲜有言语交流,母子二人却是心心相映,这种默契体现在其他更神秘、更深刻的领域,非语言所能沟通。有时候他很奇怪妈妈如此娴熟的偷窃技巧是从哪里修来的。她从前是否在专门训练小扒手的地下学校学过?那儿的师傅肯定个个手指灵巧赛过魔术师。他曾读过一本与此有关的小说,那几天他沉浸在书中,越看越感觉自己真的拥有扒窃天赋。事实上,他对妈妈的过去一无所知。她从未跟他提过自己的过去,也从来不说:“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之类的话。她与那个名字刻在打火机上的古怪扎哈夫人究竟有什么关系呢?这个专能招魂的老太太到底是谁?

    然而,事情却在他们有一回抢劫旧货铺的时候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当时,大卫正欲跳上雨果的行李架,梅尔兰老头突然从窝棚里蹿出来,冲着他的脑门儿扔过来一只破闹钟。那块废铁砸中了他的太阳丨穴,使他立马从自行车后座上摔了下来。半昏半醒间他骨碌碌地滚到马路中央,而他的同伙见势不妙,吓得尖叫了两声,拔腿便跑,鼻子几乎贴在了车把上,以便在冲下商业街时减弱空气阻力。旧货商捏住大卫脖子后面的皮,把他从地上提起来,就像拎起一只猫,准备将其抛入水中溺死。问明地址以后,他一言不发地把大卫送回了家。那天真不凑巧。爸爸刚出差回家换上了一双方格拖鞋,准备享受一个长长的周末。旧货商立即把“小坏蛋”的斑斑劣迹悉数抖落出来,他列了一长串被盗物品的清单(不乏夸大其辞的成分),并要求就地赔偿损失,不然他就要上法院起诉。爸爸赔了他一笔钱,脸色变得像蜡烛一般惨白。等梅尔兰老头一走,他便朝大卫走过来,慢慢解开皮带,明摆着要拿皮带抽他。就在这时,妈妈介入了。“如果你敢碰他,我马上走人,”她语调沉稳地说道,“这话我不会再重复。你很清楚不是他的错,他天生如此,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可当时爸爸似乎失去了理智,开始破口乱骂起来。他管妈妈叫巫婆、疯子,说她还不如回她那疯子扎堆的马戏团干活。妈妈并不辩驳,而是回到旧扶手椅旁坐下,点燃一根香烟,任袅袅青烟将她笼罩,仿佛有意织起一片将她与其他人隔离的烟雾。爸爸一个人咆哮了大半个晚上,继而扣上皮箱,一边走出家门一边叫嚷着说:住宾馆也比在这该死的破屋子里开心……如果继续发生这种事,他便不再踏进家门一步。大卫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更别提哭了。等爸爸一开车离去,妈妈便把他拉到膝前,一个劲儿地摩挲他的头发。“这不是你的错,”她声音犹如让烟草浇上了一层沥青,一年比一年嘶哑。“是你天赋异禀的后果。在上帝赐予你某种能力、某种才华的同时,魔鬼不愿甘拜下风,也会马上赠予你一份用心险恶的礼物。你得学会协调,得用一项缺陷、一个瑕疵来偿还天分。这就是法则。有的人成了se情狂,还有些人成了杀手。你千万别抱怨,我们所遭遇的磨难还不算太沉重。小偷毕竟不是最糟的,我认识的一些人染上了比这更卑鄙无耻的恶习。”

    大卫不大明白妈妈这番话的意思。她说的天赋是指什么呀?当然,他画的画倒还说得过去(尤其是赤身裸体的女郎),但也没什么可吹嘘的。他唱起歌来五音不全,跳起舞来更是拙手笨脚。总之,他跟所谓的艺术家毫不沾边。那妈妈凭什么那样说呢?看样子,最后一次行窃的失败搅乱了这个世界的部分秩序,因为继大卫之后,妈妈也在商店打折期间被那胖警长莫里亚尔逮了个正着。当警察在廉价首饰柜台前一把捏住妈妈的手腕时,大卫吓得尖叫起来,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婴儿一般马上要尿裤子了。“哦夫人,”油头小胡子开玩笑似的说道,“我想咱们有不少事情可以谈谈,咱们可是老相识了,不是吗?好长一段时间您都拿我当白痴。现在您跟我到办公室走一趟,我们要搜查一下。”大卫仿佛在梦中游走。没有一个人理睬他,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自己如此渺小。他知道自己开不得口,除非他想顷刻间哭成泪人儿。莫里亚尔带领他们步入一条狭窄而昏暗的走廊。“小朋友你乖乖坐那儿,不许乱动!”他指着一张锈迹斑斑的铁凳子冲大卫命令道,紧接着便把妈妈推进了办公室,并小心翼翼地关上门。“来吧,现在开始搜查,”警官喜不自胜地大声宣布,“先掏空口袋……还有袖子!”

    大卫的耳朵里满是轰鸣声,听不清他们接下来说的话,但那警官突然喝道:“我说过的,内裤也要脱!”紧接着从里面传来窸窸窣窣一阵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十分钟后妈妈出来了,只见她一脸凌乱的口红印,头发也乱糟糟的。她拉着大卫的手径直走出了商店,并没有刻意地加快步伐,仿佛对所有营业员的眼光都熟视无睹。

    冬夜里的街道显得格外幽暗,他俩一到马路上,大卫便结结巴巴地问:“妈妈,我们不会进监狱吗?”

    “不会的,”妈妈喃喃地答道,“对付这种家伙还是很好办的。必须不声不响地接受惩罚。正为有此天分,我们得慢慢地偿还,这就是规则。你将来也一样。就像人家时不时地向你出示账单,而你只能二话不说马上付账一样。”

    一回到家,妈妈便匆忙淋浴,在喷头下待了很久。最后,她裹着那件旧浴衣从浴室走出来,倒了杯朗姆酒吞下三片安眠药,然后就上床睡觉了。大卫一个人留在空房间里,难以入眠。好像有东西打碎了,但他不知道是什么。是因为他的缘故妈妈才被抓住的吗?那套迄今为止在冥冥中保佑他们不被追究的命运之轮会不会由于他最近一次行窃失败而失灵了?都怨他,他实在太疏忽大意了,让接连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低估了梅尔兰老头,而且还……

    那天夜里他听见母亲在呻吟。他以为她病了,于是轻轻推开双亲的卧室门。他过去从来不会这么干,但妈妈吞服安眠药的场面突然在他脑海中闪现。万一妈妈服毒自杀,万一……

    只见她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一股白烟从她张开的嘴里冉冉升起,近乎晶莹透亮,弯弯曲曲地飘入空中,在天花板高处聚积成巨大的一团。起先他还以为是妈妈吸烟吐出的烟圈,但一闻却没有烟草味。空气里飘忽着一种古怪的气息,是电味。他朝床边迈了一步,双手都冻得麻木了。妈妈正在熟睡中,仍然有烟雾从她口中吐出,仿佛她体内着了火一般。大卫胆怯地伸出食指,只觉那烟有种异样的质感,摸上去黏黏糊糊的,不仅温热,还有弹性,是成形的。天花板上的那块烟团此时已有皮球那么大,表面开始有隆起凸出。那东西……宛若一尊雕像。它就像一个白面球在独自将自己塑成模型。那是……一颗头颅。一颗人头……

    正是胖警官莫里亚尔的头。大卫吓得心惊胆战,撒腿便跑,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那颗白色的头颅被他奔跑带来的气流牵引着,一路紧随他身后。大卫不知往哪里躲好。莫里亚尔的头在过道上浮动,踌躇不定,好似一个随风飞舞的气球。那张脸苍白得没有血色,看上去毫无生气,颇似一件四处飘扬的雕塑,被一根线拴在妈妈的嘴唇上,它飞得越远,线就拉得越紧。“这是她呕出来的东西,”大卫一边遐想,一边蜷缩在客厅茶几下面,“这不是真正的人头。其实它就像黏性烟雾制成的一张面具,不过是一摊会飞的呕吐物而已!”

    为了克服恐惧,他尽力运用理性思考,然而胖警官那张可怖的脸依旧到处飞来飞去,撞到一扇扇门上,又弹回来。就这样持续了几分钟,接着伴随一声古怪的脆响,它像肥皂泡一样骤然破裂,溅了大卫一身类似蛋白松糕的奇特物质。

    这回他决心要刨根问底。第二天,他找到妈妈,并向她讲述了头天夜里发生的事。见他茫然无知的样子,年轻的母亲一脸惊诧。“哦宝贝儿,”她放声大笑道,“这就是我所说的天赋。我还以为你知道呢。怎么你还从没碰到过这种事儿吗?我们都是通灵者,能让灵媒外质成形。”

    “让什么东西成形?”

    “灵媒外质。过去人们一直以为那是死者的影像,其实它们是从我们的梦里萃取出的模型。趁我们沉睡之时,这些心理影像便在空中凝结为具体的东西。就像是梦从人的耳朵眼里窜出来,由烟雾幻化成一个个小人儿。”

    大卫眉头紧蹙,用心领会妈妈的这番解说。“你在扎哈夫人那里的时候就干这个吗?”他问道,“那你招过魂啰?”

    “哦!扎哈夫人对外是这么吹嘘的。”妈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事实上,如果顾客想乞灵于某位已故者,在每次出场之前她都会把死者的照片给我,然后我凝神聚力,将人物容貌特征牢记于心,接下来扎哈夫人便对我施催眠术,一边令我沉沉睡去,一边命令我梦见方才见到的东西。于是那张脸孔从我口中飘出,在房间里浮来荡去。顾客们见状十分满意,深信映入眼帘的正是逝者的幽灵。这是一种诈骗行为,宝贝儿。我哪里召回了什么死者,我不过是用烟雾塑成了他们头颅的形状而已。我就是这样和你爸爸相识的。当时他每个星期都来,要我召唤他的一个死于车祸的情妇。很长时间里他都把我看成巫女,后来我向他说明了真相,结果他还挺失望的。”

    大卫一脸困惑。难道所谓的天赋就是指这个?一张张人脸会从他嘴里吐出来,继而又像肥皂泡似的逐一爆破?这多傻、多愚蠢啊,除了能在马戏团秀一秀以外,简直毫无用处!难道他不得不迷上偷窥的行当,就是缘于这么一个无聊至极的本领吗?

    “我从来都算不上天资过人,”妈妈自言自语道,“我产出的灵媒外质寿命都很短暂。它们爆裂得太快,有时还会走形,变得面目可憎,结果自然是与顾客麻烦不断了。我没法长时间地保持面部五官的和谐——不是鼻子大得出奇,就是耳朵赛似大象。我一醒来扎哈夫人就指着我劈头盖脸一顿痛骂。她吼道:‘给我好好想想自己该干什么,他妈的!老娘我下一场还得重来。’”

    说实在的,妈妈并不大明白应该把她的天赋用在什么地方。迄今为止,通灵者的用武之地主要局限于神秘学行业。(一个好的灵媒塑模艺术家如果供职于一家知名工作室,完全能过上很优裕的生活。)除去这一狭窄的市场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别的出路。

    “我可不想在巫师手下干活!”大卫抗议道,“装模作样也不行。想想看,要口吐死人,真够恶心的!”

    妈妈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她只知道大卫应该有天分,正如她像她母亲,儿子也应该像她。这是他未来生活不得不面对的问题,至于他是否打算靠这个赚钱,就全看他自己决定了。不知为什么,大卫有种被欺骗的感觉,好像眨眼间从登台演出的魔法师沦为了撂地卖弄幻术的街头艺人,这滋味可不好受。在随后几周里,他俩在好几次谈话中都提及了这一怪异的遗传,再后来妈妈便又像从前那样沉默寡言了。爸爸几乎没再回家,外面风传他在异乡“另有家室”,在那儿过得自在得多。这所谓的另一个家使大卫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他试着去想象爸爸跟另一个女人、另一个孩子在一起的情形。起初他还忿忿不平地想:“我们才是他真正的家。”现在他已经麻木了。在他看来,爸爸老不露面,回来看望他们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而且总是匆忙离去,使得他们就像替身演员,永远只能待在后台,相互之间的关系日渐淡漠。爸爸真正的家是“别人”的,是远居他乡的陌生人。大卫和妈妈只不过是影子罢了,就像……肉身透明的灵媒。

    十四岁时,他吐出了第一批幽灵似的模型。这一切都发生在夜里,他自己则浑然不知。一早醒来,他发现天花板上飘浮着一团团大杂烩。与他母亲不同的是,他产出的凝结物是非象形的,但却经久不化。“我可怜的孩子,”妈妈轻声念叨着,“这简直是个四不像嘛,倒挺像……爆米花。唉,本来我还打算把你介绍给扎哈夫人呢。”见到妈妈失望的神情,大卫心里很难过,可一想到不用再为哪个搞秘术的骗子所利用,他又松了口气。“一个不会吹、不成形的通灵者,”妈妈绝望地说,“还真是从没见过。”

    她以惊人的顽强毅力去试着纠正儿子,像运动员的教练一样指导他。她向他展示了一些照片,命令他强行记忆,但大卫做出的梦晶外形依旧玄妙难辨,怎么看都不伦不类。“你吐出的简直就是毕加索的作品,”妈妈叹息道,“如果你能有幸碰上长这样一副嘴脸的顾客,那就算你走运了。”可大卫不愿拿死人来诈骗钱财。他有多喜欢成为一名伟大的小偷,就有多憎恶诈骗犯这一行当。从十七到二十岁之间他造了许多梦晶,尤其是他恋爱的那阵子或是处于青春期性焦躁的时期。爸爸在得知妈妈身体不好之后就搬回家住了。医生诊断出她的肺部有块东西,这该死的病是吸烟过度引起的。只有大卫明白他们弄错了。事实上,那是在妈妈胸部蜷成一团的梦晶。随着人的逐渐衰老,这些秽物越积越厚,而且拒不出来。它们淤滞在支气管内部并不断硬化。妈妈正在死去,因为一个夭折的梦晶阻塞了她的肺。爸爸终于回到了他们身边。他老了,仿佛他那远在天边的“真正”的家已经过分耗损了他的精力似的。

    从二十到二十三岁大卫经历了一段潜伏期,当时他还以为自己丧失了天分。为此他如释重负。那三年中,他一直坚持不跟女人过夜,深怕自己熟睡时口里冒出一个什么幽灵。这令他的感情生活颇为不顺。那些女人谴责他一射完便脚底抹油似的溜之大吉,并管他叫“流动生殖器”。可他确实别无他法。他过了三年正常的生活,接着那一现象又出现了。次数不如以前频繁,但过程却更细致了。从那以后,他造出的梦晶便出奇地美,偶尔会有一串被遗忘在房间的某个角落,客人一见,均为其摄人心魄的魅力所折服。

    妈妈下葬之后,爸爸便踏上返程,跟他真正的那个家团聚去了,走前没留下任何地址和电话号码,好像那个的遥远的居所没有任何现代化通信工具似的。大卫任他离去,甚至连个匆忙的道别都省略了。

    正是在那一年,人们开始谈论首批有治疗功能的雕塑。报纸上吹嘘这类塑像功效的文章多如牛毛。这些怪异的抽象模型是用当时尚不为造型艺术家所知的材料制成的。它们在美国迅速盛行起来。而他大卫当时只能大致浏览一下那些照片,看究竟是不是像他从少年时代起开始创造的那些奇形怪状的梦晶。

    〖福乐广场上的坏消息〗

    大卫穿过博物馆门前的广场,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拱廊里回荡。回声每每给他造成幻觉,似乎有一大群隐身人藏匿在伟岸的石柱后面,正欲追捕他。他蓦然转身,但纯属徒劳,因为他不可能当场抓住这些游走中的幽灵。(话又说回来,既然他们无影无形,又怎么可能抓得住呢?)被四面包围的感觉令他心沉气闷,好比一个陷阱,你搞不清它在哪里,但又明知陷阱之门正在关上。今早他忽然有股冲动,想再去看看索莱尔?马于斯的大作,那件气魄宏伟的梦晶就陈列在福乐露天广场上。回来的时候他可以顺便去找玛利雅娜,她在医务所有一间狭小的办公室。

    他走下长长的大理石台阶。只见那尊庞大的梦晶占据了从前是水池的整片地方,穹顶完全张开,外形酷似一艘展翅欲飞、外壳呈流线型的奇特飞船。这是一架生气勃勃的机器,是天神的贝壳,还是……兴许还是一朵云彩,一朵随风飘移了很久、最后搁浅在陆地上的云。莫非它被绳索系住了?会不会像因为声纳系统出了毛病、搁浅在海滩上等待死亡的鲸鱼那般迷失了方向呢?

    这尊雕塑覆盖了约摸一百平方米的空地。人们注视着它心里准会纳闷儿,单凭一个人,怎么能吐出一个如此硕大的梦晶还能保住性命呢?然而,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索莱尔?马于斯才未老先衰,愈来愈形同一具连小指都无法动弹、奄奄一息的木乃伊。他产出的梦晶实在大得出奇,吸尽了他的骨髓,榨干了他的身躯,使他的肉体变成了一种比腊肉还僵硬的皮革。他的生命实体业已逝去,全都耗在了梦晶上。大卫心下明白:梦晶是会令机体衰竭的。每次他从睡梦深处带回东西以后都要瘦一圈,仿佛从他口中排出的物体相当于他身上的一块肉似的。每当潜梦结束、往秤上一站的时候,他都深信自己被莫名其妙地截了肢。有人从他身上取走了一块东西,他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因为毫无痛感,但他的身体不再是完整无缺的了。每个梦晶都吃掉了他的一个器官。这一念头时不时在他尽头萦绕,挥之不去。梦晶并不像他最初设想的那样是一团烟雾;兽医学的深入研究证实它们是由活细胞构成,这些细胞浸在一种结构非常松散的原生质混合物当中。此外,一些科普报刊还将梦晶比作在主体之外生长的良性赘疣。将梦晶归结为瘤子的确有点倒人胃口,不过公众对梦晶的激丨情并未因此而冷却。大卫经常想到索莱尔?马于斯,想到他那犹如拆开裹尸布后的埃及木乃伊一般瘦骨嶙峋的身体。梦晶蚕食了他,这些孩子在他的肉里发育成型,留给他的唯有皮跟骨头,剩下的器官勉强够维持植物人的生活,仅保留了躯体生存的基本功能。福乐广场上展出的其实就是他的肉身,所有器官都经过了升华与净化,不复为血淋淋的五腑六脏,但那依旧是他身上的器官……对这一点,大卫不抱有什么幻想。当前的艺术品陈列廊,说到底就是可怕的人体解剖展。人们大可以在每件作品下方标注:该作品由艺术家的肝脏塑造而成;只是公众不大可能欣赏这一过分血腥的现实。

    大卫在台阶底下停住脚步。眼前这个异乎寻常的庞然大物令他不寒而栗。只要他一阖上眼皮,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都能看到索莱尔像支蜡烛一样正在融化,还伴随热蜡发出吱吱脆响——他在燃尽自己身体的同时,生出了这样一个美得令人心碎的可怕家伙。

    事实上,这件巨型梦晶是国家订购的。一提起它,人们都会说:“这尊雕塑阻止了战争。”这话一点不假,当时的情况的确如此。记者们曾经成千上万次报道过索莱尔的事迹,包括他如何坐直升机被送往两个即将开战的交战国的国界线,如何在一夜之间造了一个梦晶,其散发出的祥和光芒又是如何抚平了剑拔弩张的双方的自杀冲动,结果化干戈为玉帛,恢复了原有秩序。随后两国签订了停火协议,接着又签署了双边条约,终于复归和平。两国都仿佛刚从噩梦中醒来一般心存余悸,带着怀疑与忧虑反思:为什么当时居然差一点就走向集体杀戮……

    五年来,这尊曾阻止过战争爆发的巨型雕塑一直屹立在福乐广场。虽然它已略有褪色的痕迹,但还尚未枯萎。正因它的存在,该街区的房价一路见涨。人人都希望在它附近安家,这样就能享受到它那给人以抚慰的祥光。由卫生部门展开的统计研究结果证明,凡住在福乐广场周边的居民个个都很健康,没有一人患有精神或身体疾病:在梦晶周围方圆三百米范围内,所有不治之症都已完全消失。这些幸运儿从早到晚都让窗户大大敞开,而且大部分时间都一丝不挂以便身体能尽情淋浴神奇的光芒。只需在这附近的几条街道转上一圈,你就会发觉,这里的居民长相比其他地方的人漂亮得多。他们肌体康健,面部轮廓柔和而舒展,没有一个人长有皱纹,而且鲜有头发花白的老者。外来的人会吃惊地发现,即使在隆冬时节,孩子们也仍然光着身子在街道两旁的花坛里玩雪,那是因为这里的人对着凉感冒、心绞痛以及胸膜炎之类的病症早已无所畏惧了。他们的身体不再为属于蒙昧时代的病症所束缚。这些奉行天体主义的男男女女在由最杰出的装潢师布置的室内生活成长,构成了一道如梦似幻的风景线。他们当中没人乐意冒险遮住身上的某个部位,因为大家唯恐发现自己躯体的这一部分因接受不到雕塑的光照而比其余部分先衰老。那些没钱在福乐广场周边租房的人,一有空就前来朝圣。每逢星期天,博物馆门前都挤满了躺卧在台阶和草坪上、沉默不语、全身赤裸的人。大家尽情享受着这尊雕塑带来的种种好处,好比过去人们执意要把皮肤晒成古铜色,沙滩因此顾成了度假者的天下。大卫有点儿被眼前这一大帮微笑不语的人给吓住了。同所有职业潜梦者一样,梦晶的魔力在他身上发挥不了任何作用。他身披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