件皱巴巴的旧雨衣,试图从成堆的丨乳丨房和大胆暴露的小鸡鸡中间挤出一条路来。这些人难道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吗?“至少现在我们总算明白了艺术有什么用处,”有位老太太曾这样对他讲,“从前人家老是跟我们说‘这很美’。可‘美’到底是什么意思?过去,‘美’从来没有制服过痔疮。但现在就不一样啦。其实也没什么好费脑筋想的,就像维他命一样:是啥样的我们不知道,反正对身体好就是了!”
他正想朝博物馆方向前进,猛然注意到玛利雅娜向他迎面走来,胳膊下还夹了一袋文件。依旧是那身一成不变的灰色制服,永远是毛衣、没式样的裙子,以及磨坏的平跟鞋。绾起的发髻让她那张瘦脸的骨架分外突出。“我在办公室的窗户那里就瞧见了你,”她说道,“我们最好还是在这儿谈。”大卫皱起眉头。她指望什么呢?趁这座雕塑令人人心旷神怡的时刻让他服下一粒极苦的药丸,他就能忍气吞声了么?或许是她真的需要先暂时麻痹大卫的神经,再宣布其实他早有预感的坏消息吗?
“您最近造出的梦晶被列进了pplq,”她不歇气地往下说,但明显有几句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它没能很好地经受住抗变态反应的注射,无害性测试的结果也不容乐观。看来您此次的深潜似乎险些碰上噩梦。您受了惊吓,所以作品里浸满了肾上腺素,实验室的工作人员担心这可能对购买者造成不良影响。”大卫扮了个鬼脸。pplq是兽医界的行话,意思是熬不过检疫隔离期。
“馆里的预防措施你是知道的,”玛利雅娜低声说,“一旦肾上腺素分泌过度,您的作品就变成了一个不可用的有毒梦晶。现在的安全标准是很严格的,我们不希望有顾客因为刺激性的光芒而受到精神创伤,继而把我们告上法庭。您累了,大卫。接二连三的潜梦大大损耗了您的体力。您应该休息一阵才是。”
大卫直愣愣地盯着她;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由于那尊近在咫尺的雕塑,她摆脱了一些习惯性的动作,嘴唇不像平常那样抿得紧紧的,整张脸都显得轻松而自然。莫非她原本还有点儿……漂亮?她说话的嗓音颇为柔和,而且就此一次,她总算没有力图控制谈话者。“这是她,同时又不是她,”他心想,“就像她的一个突然现身的孪生姐妹……”
“大卫,”她接着说,“我很抱歉,但我们准备暂且取消您的上市资格。您最近的几件梦晶都死于恒温箱。此外,您造的东西也越来越小,买价勉强才够抵偿运费。我们不能再拍卖您的作品了,所以从现在起,您那些玩意儿差不多只能通过小商品商店的渠道销售。如果您无法使自己镇静下来,那就会很快降到超市级别,您的梦晶就得跟家用除臭剂并排放在货架上。您不想沦落到如此地步,是吧?”大卫耸了耸肩。“检疫隔离室跟屠宰场有什么区别?”大卫忿忿然道,“只要稍稍娇弱一点的梦晶没一个能受得了。你们那套测试实在比坦克还猛。”
“您别发火,”年轻女人劝慰他道,她此时的耐心惹人生厌。“还不止这些呢。大部分梦晶的销售保质期是一年,而您的梦晶枯萎得特别快,所以我们只好将期限减为半年。而现在还得再将这一期限缩减到九十天。您也知道,顾客对保质期太短的东西总是不大放心的,他们会感觉花钱买来的是劣等货,所以您的作品根本卖不出去。您必须振作起来才行。近一年之内,您就放弃潜梦吧,这么做会对您很有好处的。”
“这种现象并非人力所能操控,它是不可抗拒的,你只能服从。”
“得了吧,别满脑子浪漫主义调调!虽说我们对梦晶的创造过程不是特别了解,但至少我们懂得怎么抑制潜梦的冲动。只消打一针就行。一针打下去,保管您在十二个月内都不可能再潜梦。当然,我们是不会强迫您的。不过从今以后,您在潜梦昏迷期间将不再享有心理救助。您尽管做梦好了,没有任何人会来照顾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大卫轻轻点了点头。在没有医生看护的情况下潜梦,会有陷入昏迷的危险,通常为期一周,有时甚至还会更长,而且没有任何医疗护理,这意味着没人给他输葡萄糖,任他彻底禁食和脱水。很多潜梦人都是像这样陷在梦境深处活活饿死或渴死的。
“当前政府部门的政策是优先考虑大型梦晶,”玛利雅娜朝索莱尔?马于斯的梦幻雕塑转过身来,低声说,“据我所知,政府计划在每个十字路口都安放几尊与此类似的纪念性雕塑。说实话,我们正在物色一个索莱尔第二,而您不过是专造小摆设的匠人。大卫,您与当今潮流完全是背道而驰的。您那些小摆设属于过去的时代,当时人们还把梦想象成纯粹的私人行为。如今不同了,所有人都聚拢来共同分享艺术作品,在它们带来的抚慰与平和中,大家感情融洽,心灵相通……”
“别遮遮掩掩了,”大卫冷笑道:“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知道,其实真正对梦晶感兴趣的是军队。自从上回索莱尔?马于斯成功地阻止战争以后,军方一直在考虑怎样使梦晶成为一种战略武器。我还知道他们当中有些人甚至想将噩梦制成有形的武器,用来恐吓未来可能出现的敌人……”
“这不过是谣传。”玛利雅娜脸上掠过一丝惊恐的神色,她瞪了大卫一眼,“我劝您不要随便跟人讲。”
“外面还遥传说由噩梦造出来的东西很恐怖,已经导致了好些潜梦者以及监控实验的军方人员死亡。真有这回事吗?”
玛利雅娜把手伸过来,轻轻搭在大卫的胳膊上。“我知道您打心眼里讨厌我,”她面带忧伤的笑意,继续说道,“但我很喜欢您。听我一句,不要单独潜梦,您应该明白后果是什么:不但人会陷入昏迷,而且所有的生理机能将相继停止。让我给您打一针吧,中止这一切……”
但大卫压根儿不听她的话。他的手攥成拳头,揣在衣服口袋里,眼睑半垂,凝视着那尊巨型雕塑。“你们喜欢的是这种艺术,呣?”他嘲讽道,“要够甜蜜、够幸福、够平和……但凡是痛苦的、经历剧变的,或是由生活的不幸孕育出的艺术你们就一概不要。检疫隔离的作用不外乎就是进行筛选。你们对有碍公众感受的东西统统都下了毒手。”
“别那么偏执好不好!?一些梦晶的确是有害的,我们碰到过中毒的病例。有人买了未经批准合格的小摆设,受到它们的辐射而患上了抑郁症。”
“如果你们不想要我了,我还可以走别的渠道。”
“通过梦晶走私贩子吗?那您就彻底沦为非法者了。未经兽医检验就投放市场的梦晶,跟过去的违禁药品没什么两样。千万别趟这淌浑水,弄不好还会坐牢。眼看您的梦晶枯萎得越来越快,我们当然不会袖手旁观。您知道,接受治疗用不着您花一个子儿。无需您掏一分钱,国立潜梦者康复中心就会收容您,这是合同上明文规定的。您有权每隔五年就到医疗机构疗养六个月。”
“多么美妙的假期呀!”大卫冷笑道,“我猜他们没准儿采用的还是体力劳动那套老掉牙的疗法吧?是不是每人都扛把铁镐,一人负责修一段路啊?”玛利雅娜对他的讽刺无动于衷,脸上还隐约闪过一丝微笑。有那尊硕大无比的梦晶镇守此地,她想生气也发不了火。尽管碰了钉子,她的情绪也没有丝毫波动。“他妈的!”大卫突然间想冲她大骂,“臭表子!倒霉鬼!蠢婆娘!没人要的!”他敢打包票,她一定会始终面挂宽容的微笑,欣然接受这通劈头盖脸砸过去的污言秽语。她就像一个丧失痛感的病人,此时要是给她做截肢手术,她保准连哼都不会哼一声!大卫转身走开,免得自己一时忍不住,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举动。
他进了一家咖啡馆,喝下三杯牛奶,接着便去看望索莱尔?马于斯。可惜这位老潜梦人已经认不出他了,见了他嘴也没张一下。他们给马于斯理了个光头,只见他光秃秃的头皮上隆起了好些令人担心的肿块,使整个脑颅都膨胀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淤积在他的骨头表层下面,近乎绝望地企图掰开那骨缝,辟出一条通向外界的道路。大卫在艺术家马于斯的枕边坐了半个小时,最后被一名女护士赶了出来。
他又累又气,拖着步子慢腾腾地走到安东琳娜家。面包商的脸色有些难堪,向他承认说自己刚把他的一件梦晶扔进了垃圾桶,“它是夜里凋谢的,”她嘴里叽咕着,“这会儿都开始臭了。”
〖秘密冰葬〗
或许他真的应该和安东琳娜结婚,恢复正常生活,彻底放弃这门太久以来将他置于社会边缘的艺术?他经常试着设想自己跟这个膀大腰圆的女面包商厮守在一起的日子。只要稍稍施展一下想象力,他便仿佛看见自己穿件贴身汗衫,脸上撒满面粉,深更半夜还在揉面。他将光滑柔韧的面团捏成形,又把分好的小面团儿揉成大小工整的小圆球,这些就是面包心的坯子,接下来只需要入炉烘烤就行了。这样的生活再平常不过。不错,有的时候腰会疼得就像扭断了一样,肩膀也抽筋剧痛难忍,但内心却是无比的满足。黎明时分,等烤好一炉面包,他就可以踱到楼下的院子里,一边悠哉游哉地吸根烟,一边看天色渐明,周围楼房正面的窗户一扇接一扇地亮起灯来。跟安东琳娜……还是玛利雅娜?玛利雅娜也未尝不可呀。只要她一走进梦晶的光晕,不就变得和蔼可亲了吗?好办,在房间里布满梦晶小饰品总该行了吧。每天晚上,她一迈进家门,架上堆积的梦晶便能将她的恶劣情绪一扫而光。眨眼间,她似乎重新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见了什么都咯咯地笑个不停,为一件顶不起眼的事儿也能乐上半天。处于麻醉状态的她,与平时判若两人,就连她那骨瘦如柴的身板也变得圆润丰满起来。是啊,也许他真的应该放弃他的职业艺术家身份,从此做梦只为一个目的,那就是平息玛利雅娜的坏情绪?也许吧……要不干脆从此洗手不干,彻底戒掉这一恶癖?好比那些健美运动员,一旦停练哑铃,便眼看着自己那身引以为傲的肌肉组织一天天萎缩。要不索性把身上这一有害健康的部位给切除掉?坐等大脑衰老下去,日益迟钝,最后就像所有凡夫俗子一样,每夜萦绕在睡眠中的净是些粗劣平庸的梦。天哪!到时候准会梦见一堆既含糊又荒唐、纯属鸡毛蒜皮的琐事,它们不再要求逸出他的身体,凝结成艺术品。等他一觉醒来,梦中的东西便自行消失,不会像不可磨灭的罪证一般顽固地滞留在现实中。那究竟是选择安东琳娜好呢,还是玛利雅娜?一个肉感,另一个骨感……总之都比这个那迪娅强,她就像个飘忽不定的幽灵,让他永远抓不住,不是吗?
那天早上,突然响起的门铃把他从一连串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当时他正胳膊肘撑在桌上,一如往常地沉浸在冥想之中,上身略微前倾,脸正对咖啡杯,窥视着自己映照在黑色液体中的面影。他打开门,原来是个胡子拉碴的报务员,歪戴着顶鸭舌帽,递给他一份来自现代艺术博物馆兽医部门的电报。印在长方形蓝色信纸上的电文通知说,他几天前提交检疫隔离的那件梦晶未能承受住旨在确定是否颁发市场准入证的医疗测试,刚刚死去。遵照合同的规定,他依然有权现场观看该作品的葬礼。
他并不很吃惊,因为玛利雅娜已经使他做好了思想准备,但他还是怒不可遏,将电报揉做一团。pplq,从今以后他就是一个被列入pplq级别的艺术家了,换句话说,身为潜梦者的他,带回的梦晶没能经受住检疫隔离的考验。pplq,多么愚蠢而粗俗的缩略语!这几个印得模模糊糊的字母将赫然出现在他的档案里。为了摆脱这个恼人的念头,他从浴室橱柜里翻出他父亲十五年前遗忘在那儿的一把剃须刀,不慌不忙地刮起了胡子。这可是个细致活儿,必须全神贯注,哪怕有千愁万绪,也容不得你翻来覆去左思右想。他脸上盖着一张热毛巾,等双颊上火烧似的灼痛感慢慢退去,然后换上他那套近来穿得越来越勤的黑西装。接着,他坐上扶手椅,手指神经质地翻阅着一本书页都脱落了的小册子,这本小说讲述的是骷髅博士在阿根廷巴塔哥尼亚高原的冒险经历。故事他早已烂熟于心,但每当他读到为所有科幻迷所熟知的那一段时,还是会乐得开怀大笑——这个可怕的医生在高原附近的森林里对成群的大猩猩实施催眠术,将其变成了一支为自己效命的敢死队。他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依旧身穿那身丧服,系着领带,伸直了双腿,活像一个死人,就差没躲进棺材里了。直到仪式开始前一刻钟,他才从迷迷糊糊中清醒过来,立即奔向博物馆。那个经常收受他贿赂的门卫在兽医部门口迎接他,应时应景地撅着个嘴,一脸沉重。照惯例念传统悼词的时候大卫一个字也没听,他穿过储藏室,挨个儿看遍了所有的恒温箱。清理工们已经在那儿忙碌了,他们身着黑橡胶制成的工作服,戴着手套,脚蹬长统靴。大卫知道他们当中有不少曾经是潜梦人,曾几何时,他们失去了利用价值,因而被博物馆方面除名了。不过政府还是大发善心,为避免此番改革后出现大批无业游民,于是将他们转而分配到了被人们委婉地称为凋零梦晶善后处理部门的岗位上。这一叫法让人立刻联想到在官方仪式结束后负责收拾旧花束的花工。大卫一方面颇能理解他们的悲苦。以及他们处境的凄凉,另一方面却又情不自禁地把他们看成一群叛徒,一帮仗着自己持有证件就肆意蹂躏艺术品的野蛮人。他发誓自己将来绝不接受这样的改造。此时此刻,这些穿橡胶制服的梦晶清理工显得有些耸肩缩颈,酷似一只只后腿蹬地直立的大青蛙。他们头戴蒙面兜帽,上面有两个玻璃状的大窟窿,以便看清外面。身上的制服加上这兜帽才算行头齐全。其中有一个名叫彼?凡?拉尔森的人冲他点头致意,过去他俩常来往,清理工们刚抽了会儿烟,此刻掐灭了烟头,拉下柔软的面罩,向恒温箱走去。钟形罩下死掉的梦晶就像枯萎的莴苣一般蔫倒在地。它们依旧洁白无瑕,但由于密度的变化,原本纤薄的质地变得沉重了许多,显得就像一种特别难处理的粘性物质。光着手去抓已死的梦晶是万万不可的,除非你想把自己牢牢地粘在家具上。梦晶具有超强的黏着力,在投放市场初期,有关部门不得不采取措施应对接踵而至的事故,救护车全天二十四小时在各个城市内四面八方来回穿梭,火速赶去抢救那些醒来企图挥挥手背扫掉枯萎的梦晶、结果却眼见自己被焊在壁炉或是五斗橱上的倒霉蛋。濒临解体的梦晶特别喜欢人的皮肤,在与人皮接触的那一瞬间就会变硬,成为一种令人生畏的黏合剂。每次发生这种事故,为了解救这些冒失的受害者,只能先对他们实施局部麻醉,然后再用刀片割开表皮,除此之外几乎别无他法。每件梦晶所附的使用说明书上都明确指出,一旦雕塑初现枯萎迹象,千万不可将其扔掉。推荐的办法其实很简单:只需事先戴好橡胶手套(家里洗碗常用的手套就再适合不过),拿起蔫掉的梦晶,将其放进撕不破的垃圾桶。这是一种黑橡胶制的大圆筒,你只要按一下上面的红色按键,它的盖子就能自动开合。梦晶不易降解,性质非常特殊,所以才有必要安装这一设备,倘若有人天真地认为这些措施纯属多余,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没有任何东西能与分解中的梦晶相匹敌。虽说他们的外形已经走样,美丽不再,对人也不复有魅惑力,但它们的实体始终存在,而且不可压缩,既不会缩小,也不会蒸发。即使变得软软的,黏黏的,梦晶也能抵住最厉害的武器起初人们曾企图把它们当枯叶一样烧掉了事,但在焚化的时候它们却喷出一股股散发着恶臭、带有剧毒的浓烟,空气中弥漫的毒气造成了多人中毒乃至死亡。
最糟糕的是:扔进火堆里的梦晶会发出烧焦的肉味。一把它放进去,哪怕是花园里的一个小小火盆也可以变成古时宗教裁判所用以烧死犯人的柴堆,不仅如此,这股从梦晶体内逸出的犹如烤焦的尸体一般的臭味还会渗入衣服里,经久不散,逼得你连整个衣橱都得换掉。因此,必须摒弃这种销毁方式,说服公众不要想方设法自行清除枯萎的艺术品。一个负责梦晶善后处理的部门应运而生,每天一到日暮时分,该部门就派出几辆黑卡车,开遍全城的大街小巷,清理路旁跟普通的家用垃圾箱混杂在一起的梦晶回收筒。
彼?凡?拉尔森只说了声“走吧”,便将蒙面兜帽罩在脸上。大卫小心翼翼地退到后面,因为极可能有污迹溅出,他可不怎么想看到一串黏糊糊的东西朝他迎面扑来,像个疣子一样附着在他皮肤表面,这种事偶有发生。
回收梦晶的确是件麻烦事,但也绝不能像通常处理生活垃圾那样,将它们丢弃于露天垃圾场,任其在室外自行分解。因为在连续风化几周后,梦晶会散成丝丝缕缕在风中飘荡,虽然看不见,摸上去却黏糊糊的。它们散落得到处都是,就像用显微镜才能看到的小雨点一般随风飘洒……住在垃圾场附近的穷人在不知不觉中将它们吸入体内。接着,这些粘性极强的微粒逐渐堆积在他们的气管和肺里,导致不可治愈的梗阻。是啊,真是不得不屈服于这一事实:死掉的梦晶的确能对环境造成严重污染。人们曾一度轻率地相信可以循环使用这种奇特的原料。这种利用虽然不大光彩,但看上去却很管用:不知哪位部长突发奇想,提议将废旧的梦晶全部卖给胶水生产商,待灌入管中以后再当成一种超级强力胶出售。要知道,当时还没有任何一种胶能有如此的粘着力。后来因为事故频仍,该计划才不得不被取缔,最后人们终于明白,废旧梦晶的清理工程压根儿不是什么创收的摇钱树,而是国家永恒的负担。
大卫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段有关强力粘胶的既可笑又可耻的插曲。当时上百万管红外壳包装的粘胶几乎占据了商店的所有货架。那些爱在家里修修补补的人得知消息后兴奋得摩拳擦掌:一种名符其实的强力粘胶终于问世了,它不但承受得住种种拉力,还能将截然不同的材料接合在一起,达到一劳永逸的效果。这些包装漂亮的粘胶很容易激起人们的购买欲,更何况它们能取代市面上的所有同类产品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消防队员就开始频频奔波于全国各地,试图解救那些一不小心被死死粘在墙上、屋架上或是管道上的人。面对这种粘胶近乎恐怖的黏着力人们只能硬着头皮下决心截掉几根手指,在身上动刀子。由此引发的诉讼数不胜数……大卫书桌的抽屉里也有那么一管,管子是耀眼的猩红色,他一直将其存留到今,不是为了拿来用,而把它看成一口惊世骇俗的棺材,某件死去的艺术品便长眠于此。
清理工们已经打开了恒温箱。彼?凡?拉尔森用他那有橡胶层保护的手抓起瘫在里面的梦晶,就像拎一只死海蜇一样,继而将它倾倒入预备好的袋子当中。只听“啪”的一声,梦晶软绵绵地栽了进去,操作员的手套上只残留了丁点粘液。现场的一名工作人员掏出一张空白卡片,抄下样品号。“号码对吗?”他抬起一只阴郁的眼睛望着大卫。“对。”年轻人肯定道。接下来,这些清理工又以同样的方式挨个儿处理其他死于检疫隔离的梦晶。看了这一幕,大卫有如骨鲠在喉,他一个劲儿地想象几天前这个小家伙所遭遇的种种苦难。他们究竟让它忍受了怎样的折磨,在它身上施加了什么愚蠢的、而且纯属伪科学的酷刑?据说,有的化验员故意将特浓咖啡注入幼小的梦晶体内,或是把还很娇弱的梦晶关进一间特殊的屋子,里面时刻回荡着一台电子闹钟发出的嘈杂铃声。这就是他们的自娱自乐。居然还声称意在测试梦晶对外界的身体抵抗力……在这种种行径背后,哪里有半点科学的影子?难道该部门内部已经彻底走火入魔了吗?
“行啦,”彼?凡?拉尔森说道,“走吧。”他走近大卫身旁,又问了句,“你想跟我们跟到底还是已经看够了?”“跟到底。”年轻人平静地答道。彼?凡朝地上狠狠地吐了口痰。“你是个受虐狂。”他甩出这么一句,回到队列的最前面。清理工们秩序井然地离开,每人手里都拎着一个袋子,每个袋子里都装有一个散发恶臭的梦晶尸体。他们的橡胶工作服发出吮吸东西似的咂咂声,大卫不由得心想,他们裹在这滑稽可笑的衣服里面没准儿已经大汗淋漓了。那个胖门卫等大卫同他擦肩而过时,说了句:“回头见!”他打的这声招呼不含丝毫恶意,毕竟这个已经麻木的男人也是有感而发,因为他到底也明白了什么叫无奈。
梦晶清理车停在楼下,这是一辆黑色的大卡车。他们将所有袋子都仔仔细细地放进密封的回收箱里,因为哪怕有一个在运输途中裂开,后果都将不堪设想。大卫坐在彼?凡身边,其他人则聚集在车后部啃起了面包。“那——”这个曾经是潜梦者的清理工一边启动汽车,一边问道,“你一直在干啰?可你能靠这个吃饭吗?刚才我包起来的那玩意儿个头不怎么大嘛,拿去卖了你也发不了大财。我快完蛋那阵儿造的东西就小得可怜,比你的还不如。我干脆就管它们叫梦屎。”“那你现在不再潜梦了?”话刚出口,大卫立刻就后悔了,心中不断咒骂自己为什么要提这种问题。“不会了,”彼?凡佯装出一副轻松的口吻,“自从他们给我打了一针以后我就不再潜梦了。我照样做梦,但跟普通人一样,梦见的净是些杂七杂八的琐事儿,而且一睁眼就忘光了。”
他突然停顿一下,来了个漂亮的高速转弯,然后接着说道:“你还是学我的样,趁早去打一针吧。你有没有瞟一眼政府的统计数据?潜梦人的寿命你该看到了吧?不咋样,呣?当我们开始衰老的时候,梦晶会越变越厚,卡在肺部,憋得你喘不过气……”
“这我知道,”大卫很生硬地打断了他,“没必要给我上课。”话音刚落他便一愣,对自己方才的口不择言懊悔不已,但他依然大着胆子继续道,“那你可就再也见不到下界的那些人了,你心里不难受吗?”
彼?凡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然而他的手指却在抽搐,那双戴手套的大手按在方向盘上嘎吱嘎吱作响。“我只有尽量不去想,”他悄声低语道,“总之,那次注射肯定把他们全杀光了。我心想这就好比是给一条病狗打一针,送它上西天,也是为它好。经常去看他们其实没一点好处,何况跟下界的那个女孩搅在一起,我总觉得是对老婆不忠,太龌龊了。”
接下来两人都沉默不语。车一路开到冷藏库入口。由于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人们便将梦晶贮放于此。为了避免它们暴露在空气中风化,或在发酵期间引起箱子爆炸,有必要对它们进行冷藏,因为只有冷藏才能使梦晶保持形状的稳定,避免对环境构成危害。冷藏库宛如一座巨型迷宫,堆积的冰块冒出森森寒气,仿佛一场无休止的暴风雪旋成的若干个冰冻旋涡。在这里必须采取御寒措施,不然的话耳朵和颧颊都会冻裂,难怪冰库的工作人员清一色地头戴羊毛风雪帽,那架势活像要加入极地探险队,看上去怪滑稽的。等车一停,他们便跳下来,匆忙奔向一间开着暖气的闸室,换上防寒服。这些清理工刚一脱下汗涔涔的橡胶工作服,仓促地擦了擦身子,就又得出发去面对地下室的酷寒,对他们来说不啻为一声严峻的考验。
大卫是头一个下车的,他把风帽拉到额上,免得让碎冰扎伤。由于身上那件风雪大衣实在太大,他只好将腰间的束带紧了又紧。一踏入冰库,他呼出的气便凝成一团团白雾遮住了视线,加之这里的隧道如迷宫般错综复杂,光线又很晦暗,使他完全看不清眼前的路。彼?凡弓着腰走在大卫前面,他手下的人则紧随其后。明摆着,所有人都巴不得早点完事。他们脚下笨重的防滑皮鞋不断叩击着地面,使这次葬礼颇有军事行动的味道。大卫跟着队伍向前先进。他的嘴唇已经冻僵了,寒气像钻子一样直捣他那几颗有金属镶过的牙,疼得钻心。
他们终于来到了冷冻室门前。门柄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彼?凡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门推开。放眼望去,只见房里的梦晶堆积如山,活像乱七八糟一大堆冰冻的水母。“怎么有点像大理石。”大卫本能地冒出这么个念头,不,不对,因为大理石不会像冰块表面那样泛出清冷的寒光。凝固的梦晶看上去像撒了一层钻石粉,在厚厚的冰壳下仿佛一大堆无可辨识的残骸。这里就是一片冰冷的墓地,幽灵们注定被永久封存于此,浑身麻木,动弹不得。然而,要想无限推迟它们的分解以及接踵而至的污染,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唯有冷藏才能阻止其尸体的进一步分解。眼前的这间屋子差不多已经满了。“总有一天,我们会不知道把它们往哪儿搁才好,”彼?凡嘟囔道,“看来以后得把它们塞进火箭,送到其他星球上去。因为这里很快就会跟别的地方一样贴上告示,宣布‘满额’。”他一把扯开袋子上的紧环,将死掉的梦晶往冰壳上随手一扔,只听“噼啪”一声脆响,梦晶紧贴到冰面上,一瞬间颜色就变了。其余的清理工已经开始撤退,陆续逃离从房间深处窜出的彻骨寒气。彼?凡拽住大卫的胳膊把他往后一拉。“你还等什么呢?”他气鼓鼓地说,“想把肺冻坏吗?没戴面罩是不能在这儿久待的。”大卫只好任由他拖着走。他知道人们在市区周边建起了一座核电站,其目的就是为了给散布地下的冷藏库不断地供电。冻存梦晶的墓地需要消耗大量的能源,倘若有一天,所有的冷藏库突然同时出现故障,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记得有一回大卫问过彼?凡这个问题,他的回答是:“它们多半会爆炸。梦晶在分解的同时将排放大量气体,而且到那时,这些气体自然而然会处于高压状态。没人敢说这样的房间能支撑多长时间,一旦房间充斥太多气体,很可能会引起爆炸。”确实,这是道棘手的难题,目前还没人愿意为此劳神费心,也许等以后吧,因为往往要等到大难临头的时候,人们才能急中生智,找到解决办法。
大卫在暖气室里脱下了身上的全副装备,并向彼?凡道别。他的衣服上依旧留有地下室的寒气,甚至当他回到地面上以后,四肢还是冰凉的,于是他沿着洒满阳光的人行道急速行走,好让全身尽快暖和起来。玛利雅娜恐吓他的那番话萦绕在他脑际,挥之不去。她说什么疗养一段时间?把你送进一家疗养院,跟一群身体羸弱、不再有利用价值的潜梦者混在一起,这只是准备解雇你的前奏。疗养期结束后你还有一次尝试的机会,而且是最后一次……如果这次造出的梦晶以失败告终的话,他们就会建议你接受彼?凡?拉尔森所享受过的那种解脱性质的注射。这神奇的一针将让你从此丧失潜梦功能,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正常人,正常得令人绝望。
〖梦的召唤〗
他回到家中,全身上下的衣服都被地下的酷寒冻得梆硬,脸颊上的冻伤隐隐作痛,龟裂的双唇犹见血痕。他泡了一杯特别甜的咖啡,双手轻抚着滚烫的瓷杯,借此取暖。
正当他匆匆穿过厨房的时候,一股幻觉向他袭来。他突然觉得地板上的方砖开始在双脚间裂开,露出一摊掩饰得相当巧妙的液体。只见一块块方砖纷纷散落,相继没入这片在房间地板下不断蔓延的幽暗池沼。大卫赶忙蹦到一边,眼皮一个劲儿地跳。幻象转瞬即逝,厨房的地面也显得完好无损,既没有坑,也没有神秘的湖沼……他坐了下来,双手捂住脸,吓得两条腿微微颤抖。刚才的幻觉是那样真切,在一刹那间,他感觉自己立于深渊之上,像一个房客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处其间的吊脚茅屋分崩离析。他想再喝一小口咖啡,结果却惊诧万分地尝出海水的味道。他定睛一看,发现一丛丛海藻在咖啡表面漂浮,杯底的方糖也被淤泥所取代。直觉告诉他,如果再痴痴地盯着杯子的话,他很快就会看到一群鱼在勺子周围四处游弋。他阖上双眼,把两只手都按在脸上。海盐和淤泥的气息逸出咖啡壶,渐渐在屋里氤氲开来。大卫逼迫自己放缓呼吸。这些症状他其实再熟悉不过了,再过几小时他就会潜入梦境。这是他的无意识发出的报警信号,预示着深潜的时刻即将来临。通常情况下,他应该扑到电话机上给玛利雅娜打电话,通知她自己即将陷入昏迷。她一般都会拎上她的小皮箱,附带几瓶葡萄糖以及输液用的针管火速赶到现场。她会在他昏厥期间照料他,注意保障他身体机能的正常运转。他蠕动了一下身子准备站起来,但又马上改变了主意。不,不要告诉她,倘若现在跟她说他随时准备潜入梦中,她极有可能带上起抑制作用的注射液一路跑过来。“这是为了您好,”她多半会以护士的口吻向他耐心解释道,“既然您已经被暂时解雇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她会将毒药注入他体内,让那个梦晶胎死腹中,而他到时候根本无力阻挠毒液在他机体中的扩散。
为了排遣郁结于胸的烦躁心绪,他深吸了一口气。他的所作所为违背了潜梦的基本安全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