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狱霸

第二十章 抗拒改造的代价

    第二十章 抗拒改造的代价

    我们这批新犯人里,小崔和葛灿生得唇红齿白很是俊朗,两人因此总是忧心冲冲会被人"下瓜(鸡奸)",黄二哥于是半开玩笑半认真提前给他们打预防针:"呵呵,葛灿你还不如现在就破身,过来脱了裤子让我先下你的瓜。还有你小崔,绝对一下队就丢了瓜,啥?能不能保住?保你妈的逼,那么多比你耍得大的都保不住,你能保住?不习惯?下多了就习惯了,要不你现在就过来跟我唆唆?"

    黄二哥后来私下里和我说,他以前在这里服刑时,发现井下中队所有的大拿都是从板油混起来的,而几乎所有的板油都被大拿下过瓜。那时候水土凶得很,还吃不饱,于是有想法的大拿下坑后随便找个旮旯,递个馍给板油,转身就把板油裤子脱了,于是前面板油啃馍啃得欢,后面大拿下瓜下得爽!而且根本不认什么老乡,老乡咋了?老乡下起瓜来才快呢!

    我问现在是不是要好点了,黄二哥说有可能吧,不过就他们这种白面小后生,他指了指葛灿和小崔,"生得太俊了,肯定跑不了,早晚会让人下了的,你看着吧,光集训这些天,就会有中队的大拿来挑'瓜旦'的。"

    小崔和葛灿都很勤快且很会来事,每天殷勤地给黄二哥和我打洗脸水、挤牙膏、收拾床铺、洗衣服。集训期间,由于我每天穿着棉裤跑操,身上起了很多痱子。每天晚饭后,我就脱光了衣服趴着,让小崔和葛灿往我身上的痱子处抹牙膏。

    小崔和葛灿都很讨人喜欢,但我确实没能力保护他们,因为以我目前的能力,只能自保,走一步看一步吧。

    两天后,我们列队去医院体检。

    监狱医院是幢三层小楼,犯人医生们都在囚服外罩了件白大褂,眼睛长到了脑壳顶上,拽得跟二五八万一样。我们每人捏着张体检表,一个挨着一个科室检查,检查完后,都得陪着笑脸请那个科室的犯人医生签字,某些反应迟钝的板油自然少不了挨骂。

    "滚出去!没让查这个,到我这儿蹿死啊!"

    "瞎了狗眼?日你妈这里是量血压的,不是量视力的!"

    这时,走廊尽头走来一位犯人医生,三十出头,个子不高,白大褂雪白,领口处露出同样雪白的衬衣领子--公然穿着不允许穿的衬衣,一看就是个绝对大拿。这医生一路走来,不仅所有的带队坐班犯,连其他的犯人医生都停下向他点头致意,他却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这派头极大的医生径直走到我面前,"你是炀县的?小洪?"

    我忙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也呵呵笑了,很热情地主动握住了我的手:"我叫振宏,也是炀县的,就在这楼上住。昨晚霍耀祖过来喝酒时说你来了,我特意过来看看。怎么样?家里知道你回来了吗?用不用我给你打个电话?"

    我真是受宠若惊,忙答道:"振宏医生,谢谢你,不麻烦了,等我下了队再告诉家里吧。"

    "下队?也行,不过下队你不用愁,会有人替你考虑的。"

    他的话让我又惊又喜,为什么我就不愁?谁会替我考虑?莫非父亲跑关系真就跑出了眉目?

    正瞎想着,振宏医生掏出一盒宽版三五烟,递给我一支,我忙表示不抽烟。他于是拿过我的体检表,发现上面还没开始填几格,便嘟囔道,"这些都是哄鬼的",转身叫了个坐班犯,"你,过来,去把这份表填完交了。"

    临走时,他再三叮嘱我:"改天再去看你,有事说话啊"。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看在了眼里。

    晚上,霍耀祖过来和我聊天,我问他振宏是谁,他说:"振宏医生是医院的积委会主任,耍得太大了。他在外面就是个医生,监狱医院数他最会做手术,连干部一般都不敢惹他。我们经常在一块喝酒,昨天晚上我和他提到过你,他在炀县时,也听说过你的事。"

    原来如此。

    这天上午,我们被带到教室上课,内容是煤矿井下安全知识。

    讲课的犯人老师说:"学这些不仅仅是为了应付考试,更重要的是,下了坑道以后,这些知识就是你的命!"

    有人异想天开,问如果考试不及格是不是就不能下坑道?犯人老师哈哈大笑:"美死你啊,考不及格就去关黑号子!不想下坑?要你下的时候就算你腿断了,扔也要把你扔下去!"

    下午在操场跑步时,不远处走来几个刚出坑道的犯人,他们的安全帽、脸、窑衣(工作服)、手全是黑乎乎的。有两个人的裤腿根本没办法塞进高筒雨靴里,因为裤腿确实如人所言"碎成了裙子"--从大腿处就破成了一条条的。

    我身边一个高个子二劳改见状,倒吸一口凉气,自言自语道:"我他妈一下队就打架,让他们去关黑号子!出来再打,只要能不下坑。"

    听到这话,一向不管闲事的黄二哥发火了:"你胡说你妈的逼,不想下坑?老子告诉你,你就等死吧!先把你用猪蹄扣绑住手脚,找几个人把你抬下去!不用你干活,就把你扔到防尘水里浸得湿透,再吊到风筒前,你还不想干?只怕你是哭着喊着要干咧,你以为你在东大岭住了两天就甚也懂?你要这么干老子不管,可你不要胡说八道害别人!"

    黄二哥真的生气了,他转过头来对着大家说:"男人没主意,受一辈的穷;女人没主意,灌一肚的怂。你们最小的也不小了,以后该怎么干自己拿主意,不过不管咋样,拿定主意就不要轻易改,我可不想你们谁当怂包!"

    黄二哥当然没有高尚到希望大家积极改造悔过自新,只是作为一个三劳改,他深知抗拒改造、抗拒出工的可怕后果,他不想让大家无谓地受皮肉之苦。因此,当有人咨询什么是风筒时,他不厌其烦的解释,说井下没有自然风,全靠大功率电机高速运转,通过直径约六十公分粗的风筒往巷道里灌风,这风筒的风力可想而知。当你一身透湿地被绑在风筒前狂吹时,那种痛苦比死还难受。另外,一个组十个人的生产任务,不会因为你一个人闹罢工而减少,最后吃亏的是其他九个人,那九个人会活剥了你!

    迎新的惟一一顿肉菜吃完,劳改队里的大伙食生活开始了。

    大伙食有时也吃大米饭,可当我第一次看见打回来的米饭时,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老鼠屎太多了,一碗米饭光面上就像洒豆豉一样足有七八粒,拣出来搅一搅往下看,里面更是藏龙卧虎,不夸张的说,这一碗米饭里的老鼠屎要是拣干净,米平面会落下一截。

    大灶上有时也做些小米粥。也许是米粒越大,中间的空隙越多,越有利于老鼠打闹嬉戏,总的来说尽管小米里也有老鼠屎,但比大米里要少。况且做成粥后,膨胀的老鼠屎会舰队一般威风地游弋在米汤上,方便享用的人请它们移驾。

    和大米比起来,小米不利于常年存放,特别是夏天,很容易生出一种叫"小米蛆"的无脊椎小生物,羸弱的长约半公分,强悍的一公分出头,大多弄了一团小米裹在身上当铠甲。这蛆儿可是好东西,它们从肉中萌芽,生于斯长于斯,不受浑浊的外界干扰,吸日月之灵气聚天地之精华,是绝对的绿色无公害蛋白质。因此我们每每邂逅"大小也是肉"的"小米蛆"时,自然喜笑颜开大快朵颐。

    伙房的灶台极大,铁锅直径近两米。做饭时几个生活科的犯人站在灶台上,顶着高温挥汗如雨舞动大铁锹,因为汗是咸的,还可以省点盐。据黄二哥回忆,有一回,一个犯人(故意伤害、抢劫,二十年的大徒刑)正用铁锹大力搅着已经沸腾的小米粥,不幸脚下一滑,竟然掉到了锅里!也是他倒霉,当时伙房里的人都在忙着,谁也没有发现"炊人骨以为薪,煮人肉以为食"的惨案就发生在身边。足足过了一刻钟后,当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打捞上来时,他身上除了骨头已经没有多少肉了。

    这时节马上就要开饭,再做一锅粥已经来不及,而影响犯人吃饭、尤其是影响井下中队吃饭,就是破坏改造,这个罪名谁也担不起。于是管大灶的大拿把牙一咬,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照常通知各中队打饭。完事后他重新煮了锅粥伪造现场,这才心急火燎向干事汇报惨案。

    那个管大灶的大拿最后受了什么处罚,是否加了刑,黄二哥不得而知,他惟一可以肯定的是,那天的小米粥因为肉香扑鼻,很是让犯人们赞不绝口。

    至于那个误打误撞效仿"摩诃萨埵舍身饲虎"的犯人,哀荣不错,殉职当天,正赶上落实,劳改支队在最大同情之下,给予了六万元补偿--对于一个农村里来的罪犯而言,真不算少了。

    此外,劳改队都有自己的猪场。黄二哥说,金圃山猪场的某个猪倌是个熬了五年才混出来的板油,这家伙因为自己以前没少吃打,明白"棍棒之下出好人"的真理,下定决心要改掉猪们生活懒散、毫无组织纪律观念的坏习惯。

    改造猪的过程和改造犯人的过程一样,无非一个"打"字。也许是因为条件反射,后来猪们一头头被训练得纪律严明。这猪倌慢条斯理往猪槽里倒上泔水,尽管猪们早已饥肠辘辘,但只要他不吹哨,也只敢低声哼哼,而不敢跨出猪舍半步。

    猪倌倒完泔水,洗净手回到猪舍,一声长哨,猪们这才排队出猪舍,有条不紊地就餐。饭后,他又一声哨子,猪们便集中在一起等候冲澡。

    那场面很是壮观,猪倌威风凛凛骑在一头极其肥硕的大猪背上,手握水管像松坡将军讨袁时舞动的指挥刀,水花飞溅之处,猪们或喜笑颜开或摇头晃脑。而那猪倌胯下的大猪宛如关老爷的赤兔马,很善解人意地前进后退左右腾挪。

    冲完澡,猪倌跳下猪背,又是一声哨子,猪们全体集合,步调一致走进猪舍午休。

    英国人霍华德有句名言:人的能力有多大,在自然界和社会中获取的自由度就会有多大。这个论断同样适用于监狱。

    这天上午,管我们的中年坐班犯推门而入:"洪路柏,走,接见"。

    我喜出望外,看来集训期间新犯人不准接见的规定也是因人而异的。

    我和爸爸在接见室隔着铁栏杆交谈,他问我在这里怎么样,又说给我带了些吃食,看还想要些啥?我想了想,说再买条烟吧,人情往来时用得着。爸爸听我这么说,思索片刻,自言自语"应该够了",边说边打开了脚底下的黑色大旅行箱。

    我一眼瞅见旅行箱里塞满了软包的中华烟和精装的五粮液酒,正纳闷他为什么买这么多高档烟酒,他已把一条中华烟塞到了我手里。我不肯接,说一般水平的就够了,用不着这么贵的,反正是给别人抽。

    爸爸于是转身去小卖部拿了条阿诗玛,过来又聊了一会,嘱咐道:"你是大学生,应该懂得物竞天择的道理。人如果改变不了环境,就要去适应环境、把握环境。"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爸爸告诉我等会要请几个朋友吃饭,跑跑关系。我问有结果了吗?他神秘一笑,说"还没有绝对把握,不过如果有眉目了,你自然会知道。"

    回到监舍后,我拆开阿诗玛,给了坐班犯、黄二哥各一盒,又拆开两盒让其他人随便抽。

    这时我想起了霍耀祖,于是拿着一盒烟去找他。路上遇到两个犯人,其中一个高个子衣着光鲜,走路时摇头晃脑,料想混得不错。

    高个子正和身边的人边走边聊,身边那人不知说了句什么,高个子于是从裤兜中掏出一只老鼠,解开它脖子上的细铁链,放到地上,那老鼠"嗖"地一下蹿没了。高个子呵呵一笑,打个唿哨,那老鼠竟又从草丛中蹿了回来,沿着他的裤腿攀沿而上,立在他的肩膀上一动不动,姿式像极了蒙古人打猎时肩上的鹰隼。

    我眼睛都看直了,和霍耀祖聊天时谈及此事,他说这犯人家就在围墙外,每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也在入监队混。那老鼠刚生下来就被他逮着养,喂的饭也干净,还常洗澡,平时拴着不让它去厕所等脏地方。

    我说这人耍得真大,在劳改队里还敢养宠物。霍耀祖听了嗤之以鼻,"大他妈的逼,他八年徒刑一天也不减,能算大?只有像咱们这种该喝酒喝酒,该打架打架,该减刑减刑的,才勉强敢说耍得大,就他?在我面前老实得跟乖孙一样,照打不误!"

    几天后,我们这批新犯人终于等到了下队的这一天,我被分到了"支积办"。

    我不明白"支积办"是干什么的,跑去问霍耀祖,他一听喜出望外,告诉我那是金圃山最好最牛逼的地方!"支积办"是"支队犯人积分考核办公室"的简称,"业务"上归劳改支队直接管理,"人事"上归支队和严管队(十七中队)双重管理,办公地点设在严管队内。

    "所有犯人的挣分、奖励、减刑都要经过'支积办'!看来你老爹在外面'运动量'一定不小,你去吧,好好干,说不定哪天我还得找你帮忙呢!" 霍耀祖兴奋的说。我也恍然大悟,明白了上次接见时,父亲说的"还没有绝对把握的事"就是指这个。

    过了操场左拐不远,有一个幽静的小院落,这就是严管队队部所在地。进了小小的院门,跃入眼帘的是个干净清爽的二层小楼。

    监舍、活动室、干部办公室、"积委会"("犯人积极改造委员会"的简称,是各中队的常设机构,也是各中队除管教干部之外的最高权力机构,设主任一名,委员若干,均由犯人担任)办公室、"支积办"办公室都在楼上。

    我从二楼的楼道望下去,院子里有七、八个严管犯正在跑步,由一个坐班犯手持长木棍看管。小院里有两个房间,小的是严管犯们晚上睡觉的,只有地铺。大的是思过室,严管犯们每天除了跑步、吃饭,就在这里盘腿坐着思过,一思就是两三个小时。

    支积办的监舍比普通监舍要大,一圈摆着六张木制单人床,还铺着棕麻纤维的软垫。一个老乡过来接了我的铺盖,放在一张空床上,自我介绍叫石晓,是严管队积委会的卫生兼纪律委员,他给我大致讲了严管队和"支积办"的人员构成以及日常工作,告诉我支积办主任叫李鲲鹏,还兼着严管队积委会主任。文化委员是崇明人,叫展彪。

    石晓带着我来到"支积办",推门而入,大声地同李鲲鹏打招呼:"老李,这是小洪,我的老乡,刚来的,你得多照顾呀!"

    李鲲鹏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也是一口炀县话,但听得出来不太利索,应该不是"母语"。他笑咪咪接过石晓的话茬:"小洪和你是老乡,和我就不是老乡了?我也是炀县的女婿啊。再说了,有你石大拿在,还用得着我照顾?"

    这时干部来找李鲲鹏有事,石晓于是继续给我介绍情况,金圃山三千犯人,一千坑上两千坑下,所有人的积分、考核、造表等,都由"支积办"管理。管坑下的是金城来的一个小伙子,叫东东,很快就要出监,我来这里就是准备接他的班。老李管地面,地面虽说人数比坑下少,但都是些在狱政科、教育科、生活科做事的犯人。

    说到这里,石晓忽然停住了嘴,我明白他那句没说出来的话--地面虽说人数少,但都是大拿级的,油水反而大些。

    我们正聊着,严管队姬队长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我按监舍规范要求隔他大约一米立正站好,他却很客气地让我坐着说话。

    问了些基本情况后,他开诚布公地说:"几天前你父亲请我们坐了坐,还有苗政委他们几位支队领导。你父亲是个很豪爽的人,和苗政委他们也说得上话,可我要告诉你,我把你要到支积办来,不是因为你的关系有多硬,而是因为你曾经是个大学生,素质比较高。"

    "劳改队是个大染缸,我不希望你像有些犯人那样,吃了牢饭还不吸取教训,相反仗着有人罩耍大耍横,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你那样我也不怕,在我这里为所欲为行不通,我不吃那一套!"

    "我希望你在这几年里读点书,别荒废了时间,你年纪不大,就算住满出狱也才二十七嘛,'苏老泉,二十七,始发奋,读书籍',什么也不会误的。"

    姬队长说着,递了支中华烟给我,我受宠若惊,忙不迭站起来说"不会吸烟",他于是自己点了一支,继续教育我:"男子汉嘛,要敢于面对困难,迎接挑战。你随后给你父亲去封信,说一说你在这里的现状。还有,支积办只有你和李鲲鹏两个人,却管着全支队三千犯人的积分考核,责任重大,你要严格遵守监规按章办事。老李在这呆的时间长,年纪也比你大,有事你可以和他商量。"

    说到这里,姬队长忖量了几秒钟,像是要为自己刚说的话加一个注脚,他把快烧到过滤嘴的烟头在鞋底掐灭,补充道:"听你父亲说,你在尚马街看守所时就是跑号大拿,那心眼应该错不了。支积办是所有犯人岗位里的重中之重,你在这里做事,不仅要手到、眼到,更重要的是心到、脑子到。你和老李既要'哥俩好',更要互相监督互相制约,不能一味和稀泥,更不能缺心眼,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姬队长的意思,就像保险柜的两把钥匙,放在两个人的口袋里,内盗的几率当然小得多。

    临出门时,姬队长又回过头来说道:"你要一边抓紧时间熟悉业务,一边读点书。监狱里也可以报成人自学考试,你要是能拿个文凭出去,那不是更好?"

    东东比我还小一岁,却一脸故作深沉的不耐烦,这应该是长期以来他管辖的犯人低三下四求他,在他面前俯首贴耳唯命是从所造成的吧。

    此时,支积办里只剩下李鲲鹏、东东和我。李鲲鹏在办公桌前埋头忙碌着什么,东东则在纸上胡乱写划着,两人都没吭声。我于是也一言不发,静静坐着。

    这种沉默有点怪异,很像号子里的"熬鹰",我隐隐感到他们似乎想给我这个不期而至的新贵一个下马威--李鲲鹏是主任,还分管着地面上油水大的一千个犯人的考核,他似乎在用沉默暗示我,他的地盘不容我染指;东东快出狱了,他难道也在用沉默暗示他准备维持权力直到最后一刻吗?

    我在心里笑了,感谢尚马街,我太熟悉"熬鹰"了,我明白,对抗沉默的最好办法就是你比对手更沉默。

    终于,东东开口了:"听说你是个大学生?"

    我不卑不亢地点点头:"算不上,只读了一年。"

    "你会打算盘吗?在这里必须会打算盘。"

    算盘?我差点笑出声来,为什么不用计算器?一个不行可以用两个啊,我在尚马街时,上万的帐目过手也从来没用过什么算盘,用这种搞笑的噱头来唬我,太小儿科了。

    我很不以为然,但嘴上还是挺注意:"会一点,不过不太熟"。

    东东神气地单手递给我一个算盘:"这个你有空练练,这些东西你以后要熟悉。"

    我微微一笑,接过算盘,看也不看顺手又放回了桌上。

    东东瞟我一眼,站起身来,带着几分留恋看了看桌子上摊的一大堆表格,"唉哟,在这里一转眼也三年多了,也该走啦!"他转向我,"说不定我哪天就下出监队了,你这几天了解一下业务,其实也很简单,做些表,把各队报上来的统计一下,像你这水平应该没问题,只要多看看我以前做的就可以了,实在不明白问老李也行。"

    李鲲鹏像什么也没听见,继续自顾自忙碌。东东有点无趣,一掀门帘出去了。我于是走到办公桌前坐下,随手拿起一份中队的考核表浏览。

    几分钟后,李鲲鹏也起身出门,边走边和我打招呼:"小洪你先看着,我有点事出去一下。哦,这个不难,他们小学水平都能干,你还怕做不好?"

    我听出了他对东东的蔑视,不动声色抬头冲他一笑,目送他的背影出门。

    这一局,我打平了。

    晚饭后,我一个人坐在支积办研究表格,这时,展彪来了。

    "小洪,你好!" 展彪微笑着向我伸出了手,"我是严管队积委会的学习委员,今天一天都在教育科开会,刚回来。知道你也是个文化人,专门过来看看。"

    "你太客气了,请坐请坐"。我请展彪落座,给他敬烟。

    展彪有着南方人特有的白暂,个子不高却长得很结实。他坐姿端正身板笔直,再加上主动和我行犯人之间并不流行的"握手礼",看起来此前应该受过比较好的教育。可话说回来,他即便不如此斯文,我对他也没有什么戒心,因为我坚信,一个外地人纵有千般本事,只要不触及他的根本利益,是不会傻已露峥嵘的本地人pk的。

    展彪从小上少体校,柔道专业,捕前是崇明某柔道队的专业教练。几年前他来金城对口支教,出了点事。他出手太重,还没怎么打就打残了好几个。他从看守所到金圃山一路打过来,一开始就没想着减刑,只打算不受欺负,能活着出去就行。可现在年纪大了,想法也变了,最根本的是改造环境起了变化,以前的那一套有点行不通。

    展彪说他当时被分在严管队,就是因为身手好,能打。他那时名声在外,不管哪个队的大拿,只要住进严管队敢不服气,他二话不说立马单挑,经常把人打得满嘴牙只剩一半。他说当时劳改支队有规定,严管队的人无论犯了什么错误,只在队内处理,不下放到其他中队。这是为了保护他们,怕他们下了坑后,会被仇家乱石砸死。而有了这个护身符,他们更是肆无忌惮,横行于严管队。

    展彪谈兴很浓,给我讲起了柔道专业知识,说他年轻时和人比赛,经常"一本胜利"。见我不明白,解释说"一本"就是把对方摔得大部分的肩背着地,并固定在垫子上30秒,或者勒绞对方颈部使之拍垫子认输。边说边有意无意炫耀他的肱二头肌。

    他这个动作指向性太明显,并且让我想起了尚马街的奚呈祥,那个同样喜欢炫耀肱二头肌的上海男人,于是用沉默的微笑,显现自己的心不在焉。

    展彪见状,忙把话题拐回到了改造上,"我看了下登记本,你还有六年半多点的刑期对吧?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有文化的大学生,最好利用这几年时间学点什么,可以报自考嘛。平时多写写画画投点稿,也能挣点分,我那里有纸有笔,明天你去拿,想要多少随便拿。"

    "我还有三年刑期,如果姬队长继续信任,还在中队当学习委员,每年还能评些奖的话,那应该还能减一年。"

    "其实劳改支队和社会上也一样,人这一辈子,好多事不能急,急了就说不定会出点什么事。遇事不要急,稍缓一缓再看,也许还会收到预想不到的效果,小洪你说对吗?"

    展彪这句"遇事不能急,急了会出事"一出口,我顿时明白了他的小九九,我,一个有点背景的本地犯人,而且还算得上是个有文化的犯人,到了任何一个中队,绝对有可能在短时间内揽过学习委员的职务--支积办实际上只有老李和我两个人,但由于"人事"上归支队和严管队双重管理,因此我也可以像老李那样兼任严管队的职务。他希望我能高抬贵手,继续让他在这个位置上呆下去。

    我笑了,"是呀,展哥说得对,人一急了就会盲目。不过你放心,我是清醒的。可人这一辈子,有时候你不主动去做什么事情,事情却主动来找你。唉,到那时就难说能不能躲脱了啊。"

    我想我已经把话说透了,我不会主动去动任何人的位置,但我也不会给脸不要脸,拒绝任何送上门来的机会。

    展彪长出了一口气,点头表示赞同:"是的是的,不过这主动和被动之间,就看出人的素质高低了。人的命天注定嘛,咱们也不能考虑太多。对了,你想不想去后面打会乒乓球?既来之,则安之,要和弟兄们打成一片呀!"

    他哈哈笑着起身告辞。这一局,我似乎又打平了。

    早有耳闻,严管队、支积办里藏龙卧虎,最大的龙就是李鲲鹏。其实用脚想想也应该知道,老李是陇西人而非本地人,毫无背景可言,更谈不上家财万贯,却可以坐上严管队、支积办"双料"主任的宝座,直接掌管金圃山坑上一千犯人的积分考核,就凭这一点,没有绝对的道行怎么可能?

    在号子里锤炼了这些年,我最大的感悟其实就是一句话:一个人是否成功,不是看他用多快的时间做到正确,而是看他以多快的动作改掉错误。因为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做到正确,却注定会犯下这样那样的错误,特别是在监狱这种动辄就出错的地方。

    刚进支积办时,为了不犯错或者说少犯错,我目光所到之处锱铢必"录",什么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话说得极少。老李却是个"话痨",一天到晚嘴闲不下来,喜欢和我闲谝。

    老李给我的第一感觉是脑子活泛读过不少野书,属于那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过不少世面的老江湖,闲谝起来一套套的,天文地理,古今中外,历史掌故,皆信手捏来,为了增加权威性和喜剧效果,还喜欢类比,喜欢用排比句。

    此外,几乎所有智力型的犯人,比如之前提过的超级扒手瓜皮等,都热衷于荤段子和脑筋急转弯。老李也不例外,不仅颇有研究还很挑剔,基本上不直接带脏字,不像南城巷、尚马街看守所那帮开口"逑"闭口"操"的老痞子。他最拿手的是让你猜谜语,谜面基本上都是他原创的,享有百分之百的知识产权。

    老李一般都是先确定谜底,再倒推出谜面,技巧上至少有三个以上的"折",难度不算小,比如"万岁爷新婚,新娘子大出血(猜两个古代皇帝)",我自诩历史知识不错,却楞是脑壳想破也一筹莫展。

    不过后来我发现猜不出效果更好,因为这会让他长期处于一种智力优越感之中,从而迅速拉近我和他之间的距离。直到他把提示范围缩小到了"后金第x代君主"和"成吉思汗之孙"后,我才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脱口而出:"是皇太极(皇上太着急)、忽必烈(忽然x裂)吗?"

    老李露出猫戏老鼠的得意微笑,连连点头:"呵呵,孺子可教,到底是大学生。"

    他还出过一个经典的脑筋急拐弯,说有两个犯人(他的段子里一般少不了劳改犯),甲和乙,叫了两个"米(**女)",丙和丁,四个人玩"双飞"--甲要和丙、丁各做一次,乙也要和丙、丁各做一次。不幸的是四个人都有性病,同时只有两个安全套,问怎么做?

    虽然一直没有实战经验,可床笫之事我早已听得耳朵出了茧子,可恨的是这题目不仅需要实战经验,需要急智,还貌似和概率学搭界,因此我即便想得出,也懒得想,不如彻底满足他膨胀的智力优越感。

    老李熬了我一上午,看着我抓耳挠腮的猴急模样很受用,午饭时才隆重公布谜底--甲先戴上a套,再在上面戴上b套,戴两个套跟丙做。和丙做完后,摘下b套,戴里面的a套跟丁做。做完后,把a套也摘下来。乙先戴上b套跟丙做,再把a套戴在b套上跟丁做。

    不过老李"话痨"归"话痨",却绝不是"话漏"--他在大咧咧和戏谑中显示他是个安全的、与世无争的人的同时,将锋机和精明掩饰得风过无痕。有时一天下来,我仔细梳理他说过的话,发现除了荤段子和笑话,竟然没有一个字和工作有关。而有些实在需要他表态的事,只要不涉及他的利益,他不是模凌两可,就是和管教干部的想法不谋而合。

    我因此遵循两个原则,一是形式上的惟马首是瞻,只要有一点不明白,总是笑呵呵向老李"请示"。这样做还有一层好处,尽管我和他有分工,可他是老人我是新人,万一事情办砸了,他也脱不了干系,姬队长不是嘱咐过我"老李在这呆的时间长,有事你可以和他商量"吗。当然,也正因为我和他有分工,所以坑下犯人最后的积分考核决定权,还是在我手上。

    二是少说多做,看事要记事。金城土话叫"眼睛眨眉毛动",意思是人要机灵,要会来事,更要举一反三--老李好唠嗑好说荤段子,我就随时做一个兴致勃勃听众,该大笑时大笑,该惊讶时惊讶。他说累说乏了,我还见缝插针附和一两段。

    因为家庭的原因,我四岁习字,五岁上学,从初一开始就在双亲的高压下读圣贤书,粗读过马、列、毛、邓(第一卷)文选,翻阅过基督教、佛教典籍以及。至于自己感兴趣的经济学、法学著作,从亚当斯密、约翰穆勒到萨妙尔森;从,都线性地选读过。可我与老李一段时间接触下来,发现他不仅涉猎过(至少是耳口相传或与高人谈论过)上述不少让人头痛的典籍著作,而且因为心智过人,江湖经验丰富,能够举一反三,寓教于生活,寓教于无形。

    我小柜子里有不少大学课本和英语教材,为了提醒自己和别人我曾经是个大学生,一有时间我就翻阅这些书籍。老李的枕头下也有一本书,是我偶然发现的,说出来难以为置信,竟然是本硬皮精装的,而且是由当任过驻梵蒂冈教廷公使的大学者吴经熊1942年翻译出版的"经熊版"。

    因为年代久远,加上翻阅的次数多,"经熊版"的黑色封面上,已经有了明显的磨损,扉页上还写着两句(段)话,第一句是:你看天上的飞鸟,不种不收,也不存,上帝让它饿死了么?

    这句话我如果没记错,源自,不是太稀奇,就汤下面,算是老李自强不息的"铁窗鉴言"。

    第二段话却有点意思:每个人都有原罪,都有心魔。人一生其实就是和心魔搏斗的过程,有时赢,有时输,大部分人最后都在拉锯战中打了一个平手。

    这话里的"原罪论""救赎论"就有点哲学意味了,而笔迹毫无疑问是老李的,我当然怀疑自己的眼睛--这是一个没读过几天书的老劳改的原创吗?

    老李的老婆大约一个月来看他一次,可我从没听说过他的孩子来看他,后来我才知道,是老李不让老婆带孩子来,理由很简单,他不想有心理阴影。

    有次他接见回来,罕见地坐着发愣,忽然幽幽冒出一句:"人啊,总有一段时间需要'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唉,无声黑白,生死难猜。千里之外,应有禅机。"

    后面这四句偈语属于老李的"精神按摩",据说他下判的当天就反复念叨过,而我依稀记得,以前在学校时,那个号称"中国通"的澳大利亚外教,也曾用生涩的汉语说过"千里之外,应有禅机"。至于前面的"无声黑白,生死难猜",更是机缘巧合,若干年后,一个叫周杰伦的台湾歌手,把这两个词汇填进了自己的作品里。

    那天老李之所以再次启动"精神按摩",原因很简单,当天是他儿子的生日,他再含而不露,也是一个人,一个想儿子的俗人。

    和这样黑白难辩的高人在一起,我只有一个选择,如鬼神敬而远之--"敬"在明处,"远"在心里。

    支积办有坐班犯专门打扫,老李的桌子上总是堆满了各个中队的材料,他嫌坐班犯手粗,会把材料弄乱,总是自己动手,可办公室离水房不算近,倒纸屑也得下楼,因此,每每老李嚷嚷着"开工开工"时,我会"顺手"洗一块干净抹布放在他桌上,同时"顺手"把他椅子旁的垃圾桶倒了。

    我只喝白开水,老李却极爱茶--不是一般的喜欢,而是把喝茶当成了一种重要形式,当成了生命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他有五个精致的锡制茶叶罐,号称"五姨太",分别醒目地伫立在窗台上,见证了老李爱茶、品茶的心路历程。

    一号罐"大姨太"原来装的是"高末",也就是从级别一般的花茶中筛出来的碎茶叶末,这种茶叶末据说还挺好喝,只是冲泡后总漂浮在水面,沏不开吹不散,一喝粘一嘴,喝一口啐半天,因此也有人戏称它为"满天星离壶净"。老李是典型的西北人,爱茶、品茶也是从不甚讲究的"高末"开始,后来他入味三分,爱上了不发酵的绿茶,专攻滋味鲜爽,唇齿流香的西湖龙井和信阳毛尖,饭前品啧回味,有开胃生津,延年益寿之功效,分别装入锡罐中,谓之"二姨太"和"三姨太"。

    再后来因为伙食太油腻,老李于是开拓创新与时俱进,爱上了全发酵的红茶,最欣赏的是汤色艳亮,香高味浓的普洱和祁门红,他经常津津乐道"餐后轻啜一盏,不仅刮肠化食,且'凡暑秽瘀气腹痛,饮之辄愈'",同样分别装入锡罐中,谓之"四姨太"和"五姨太"。

    老李有一个非常漂亮的景德镇"祭红釉"茶杯,习惯饭前喝西湖龙井或者信阳毛尖,饭后喝普洱或者祁门红(一号罐"大姨太"内装的"高末"人老珠黄,早就被他打入了冷宫),喝完一杯必换茶叶,水也很讲究--他美其名曰"水不及沸不能饮,太沸则失其水味、败其茶香,亦不能饮,独'一煮如蟹眼'上佳",也就是指水刚烧开、水面生泡时为最佳。

    我于是提前预判,每当他要起身泡茶时,总会提前"顺手"拎来一瓶"如蟹眼"的开水。

    有时候犯人"进贡"来了上等的普洱茶饼,因为体积太大,锡罐装不下,我总是抢在老李之前,先把手洗干净,再用木榔头小心敲碎,装入"五姨太"之中。

    这样的细节不胜枚举,而这样的细节往往能够表明立场,更能够决定成败,无数个细节的集结,就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看法。

    很快,老李把我当成了可以信任的人--最起码表面上是这样。那天竟然从抽屉里翻出了他的判决书给我看,这就不仅是"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甚至还有了点春秋战国时"互以太子为人质"的味道,要知道,犯人和犯人之间最难得的就是信任,而把自己的判决书给别人看,不啻于自揭底牌,非刎颈之交不为。

    我有点吃惊,脸上却表露出受之有愧、辞则不恭的神情,以极快的速度浏览了一遍老李那足有十几页的判决书后,顿时对金圃山的人才储备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如果用里面的人物来对应,之前我所遇到的强悍人物四蛤蟆、荀省长、王德智以及"四大悍匪"等等,最多只能算是上不得台面的"江南七怪",而老李却绝对属于"华山论剑"级别的"南帝北丐东邪西毒"--他就是轰动一时的"'魏百万'盗墓、贩卖文物、暴力刑事犯罪集团"的核心人物兼绝对智囊。他所在的这个团伙里,一号、三号和四号人物都是死刑,惟独他这个二号是死缓(已改判为有期徒刑十八年),个中三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他给我看判决书的同时,也惟一一次聊起了曾经的饭碗、曾经的辉煌。彼时的他两眼炯炯有神,旁征博引抚今忆古,舌灿莲花滔滔不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