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狱霸

第二十一章 一对唐窑引发的血案

    第二十一章 一对唐窑引发的血案

    本省盗墓之风古已有之,盗墓贼自称"摸金校尉"。

    上世纪八十年代起,"摸金校尉"中出了一个叫魏百万的大拿,其盗墓理念、经营理念都相当超前,不仅有组织地"洗墓(盗墓后注意收殓遗骸,以尊重亡灵)",还从老乡手中收购零星文物,然后以高价卖给海外崇尚中华文化的爱国人士,避免了同行之间的恶性杀价竞争。

    而李鲲鹏并非本省土著,原是陇西一带大名鼎鼎的"摸金校尉",他痛恨这个行当里少数鸡鸣狗盗之辈无组织无纪律,狂挖乱盗甚至毁棺辱尸,竭泽而渔不敬神明,极大地损害了"摸金校尉"这个古老行当的声誉,因此对魏百万很佩服,千里迢迢星夜来投。

    魏百万对老李的职业经验,尤其是人文历史方面的学识掌故也非常赏识,大拿惜大拿,不仅奉为上宾视为手足,还把自己的一个远房侄女给他续了弦(老李的原配车祸罹难)。

    魏百万在地下文物市场扬名立万,聚敛了百万身家后,开始高瞻远瞩地广罗党羽、遍置鹰犬,不仅给马仔们发高薪,还每人一辆125cc排量摩托车、一部汉字显示传呼机(那时手机还未普及,传呼机就是绝对的奢侈品,一台汉字显示传呼机售价高达两千多块)、一支"化隆造"仿五四式手枪(位于青海省东南部的化隆回族自治县,以非法制贩枪支而闻名,当地不法分子私造的枪支被称为"化隆造"),平时实行半军事化管理。

    团队成员纷纷到岗后,魏百万"收盗并举、统一销售"的营销策略也开始升级,与时俱进地开拓了集勇气、智慧和武力于一体的"杀猪"营销模式。

    "杀猪"的套路一般是这样的,当"南猪"(南方来的文物走私贩子)带着马仔、用密码箱拎着上百万现金过来进货时,魏百万首先让他们看的是如假包换的真货,然后让老李这个从实践中成长起来的文物专家,带着真货陪同"南猪"去拜访科班文物专家,鉴定完毕后,还会把真货连同专家鉴定意见一起去申请做一个公证。

    戏演到这里,需要的时间和机会已经绰绰有余,一个小小的障眼法过后,"南猪"货箱里的真货早就换成了足以乱真的赝品。

    当"南猪"发现自己被"杀",大把的真金白银换来的却是假货赝品,免不了要和魏百万文争武斗一番,但俗话说"买定离手,银货两讫",魏百万吃定彼此做的都是黑道生意,屁股上都有屎,于是放心让自己严格训练的杀手上场。

    话说回来,魏百万还是蛮讲江湖道义的,当"南猪"找上门来时,他一般会退回10%左右的货款作为"茶水费",并反复重申"和气生财""和为贵",如果实在免不了火并,他也一定要让自己人先见红,强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当然,一般的结局无外乎三种,一是"南猪"带着马仔咬牙切齿地离开;二是"南猪"咬牙切齿地离开,而马仔横尸他乡;三是"南猪"马仔一锅煮,通通青山埋忠骨,不必马革裹尸还。

    魏百万还是个儒盗,对吕不韦咨询他老爸的那句"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余食;今建国立君,泽可以遗世。愿往事之"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聚敛了大量原始财富后,开始进一步效仿吕不韦,不过他不是"建国立君",而是自己赤膊上阵捞政治资本,为了漂洗"每个毛孔里都流淌着的鲜血和肮脏",他注册成立了"魏氏集团有限责任公司",自任董事长兼总经理,委任老李为副总经理兼财务主管。又出资兴办了一家食品加工厂、一家建筑公司和一家超市,安置了数百名下岗工人,还经常修桥铺路积公德,筑庙建寺结善缘,甚至创办了一所残疾儿童学校。

    很快,大慈善家魏百万赢得了社会各界的好评如潮,顺利地当上了省政协委员,进入了上流社会。当然,食品加工厂、建筑公司和超市只是幌子,魏百万最大的进项还是利润惊人的文物盗卖。

    魏百万在当地有个对头,人称佘十万,此君同样手眼通天黑白通吃,连名头都极有讲究--十万指的是此人每次大型赈灾、公益活动出手必是十万。

    佘十万麾下有个头号打手叫嘎七,据说是后汉关西大侠陈遵的嫡传子孙,不仅祖传的三十六路弹腿练得出神入化,三五个人难以近身,更兼有一手好枪法,一只酒瓶抛出,甩手一枪,枪响瓶碎,和德克萨斯的牛仔有得一拼。

    嘎七功夫了得,却也贪酒好色。某次酒后无德,奸污了同门兄弟的老婆,之后竟然一不做二不休,改换门庭投靠了魏百万。

    老李从骨子里看不起这种淫人妻女的好色之徒,几次以"吕布弑丁原、杀董卓"的历史教训进谏魏百万,说嘎七是长着反骨的"三姓家奴",说不定哪天就会卖主求荣。

    魏百万魏大拿干的是刀头舔血的黑道营生,当然明白"德"比"才"更重要,但无奈正是用人之际,因此反复权衡利弊,还是收留了嘎七,只是嘱咐老李"把他盯死点"。这也给嘎七最终反水,扮演一根稻草压垮两头骆驼的角色,直接导致魏、佘两大黑恶势力土崩瓦解埋下了伏笔。

    这年夏天,老李带人下乡收货,在一户农民的炕头上,发现了一对乾隆年的仿宋定窑白釉圆盖炉。

    雍正、乾隆年间,仿宋定窑与仿宋汝窑、仿宋官窑、仿宋哥窑等均出自景德镇御窑厂,又称"唐窑",与当时一位才华横溢的督陶官唐英有直接关系。

    唐英,字俊公,沈阳人,隶汉军正白旗。他既是景德镇御窑厂的领导者,又是能文善画、擅书法篆刻且精通陶瓷工艺的专家。从雍正六年至乾隆二十一年的景德镇御窑厂,因唐英督陶而得名"唐窑",其成就辉煌,仿古超古,创新多彩,为世所称道,雄踞历代名窑之首。

    老李发现的这对"唐窑"白釉圆盖炉,仿古青铜器饕餮纹,纹饰清晰,釉面洁白,雕工细腻,更胜宋定窑一筹。而就在他发现这宝贝不久前的两个月,清朝大吏祁韵士墓被盗。

    老李一眼看出这对"唐窑"白釉圆盖炉来路不正,分明是出自祁韵士墓中,因此威逼利诱,连哄带骗,最终用一台价值不过五千块的东方红轮式拖拉机换了回来。

    魏百万对白釉圆盖炉同样爱不释手,当然,他也爱钱,想鱼与熊掌兼得,于是请高手复制了可以乱真的赝品。

    此后的"杀猪"程序同样进行得很顺利,神不知鬼不觉之中,来自厦门的大文物贩子朗阁被"杀"了一百万。

    这朗阁来头也不小,和台湾臭名昭著的第一黑帮竹联帮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当然咽不下这口恶气,带着竹联帮打手杀上门来。

    魏百万于是派嘎七去"了难"(原是红帮切口,多用在官司方面,后逐渐流行于江湖,泛指一切解决问题和了却困难的行为),双方言语不和,兵戎相见。

    嘎七见风紧,一不做二不休,压满子弹的仿五四式手枪弹无虚发,枪枪爆头,朗阁和两个竹联帮打手命丧黄泉。

    当时正好魏氏集团下属的建筑公司承建了一个住宅小区,于是趁着月黑风高,魏百万让嘎七开着车(嘎七表面上是公司的卡车司机),悄悄把三具尸体浇注到了混凝土基础里。

    忙完这一切已是凌晨两点,一干人等回家小憩,第二天上午赶到公司总部论功行赏,老李分了三十万,嘎七分了二十万。

    银子落袋为安,按江湖规矩,还免不了要杯筹交错庆功。两箱十年窖汾酒纷纷见底,魏百万猛然发现嘎七不见了,于是打他的传呼机,连呼了两遍嘎七才复机,说是在九喜大厦"败火"。

    魏百万有点恼火,骂句"狗改不了吃屎",转念又一想,就是职业刽子手杀人后,也要寻求心理辅导,嘎七昨天砰砰砰报销三个,今天找个把"米"(**女)败火压惊,可以理解。

    老李虽然也喝高了,神志却还清醒,他知道嘎七有个枪不离身的习惯,刚刚又喝了不少酒,得意忘形起来,说不定会捅娄子。于是洗了把冷水脸,开着车风驰电掣直扑九喜大厦。

    按摩包厢在九喜大厦顶层十五楼,老李前脚刚进大厦迎客厅,扫黄抓嫖的警察后脚就跟了进来。老李暗暗叫苦,趁带队警察在和值班经理交涉,他溜到公用电话旁,拨打了嘎七的传呼机,连呼了两遍"门神到,走屈子,急!急!急!"

    再说嘎七,这小子是个不折不扣的色中饿鬼,每次叫"米",十八般武艺都要样样操练到。今天酒壮英雄胆,更是生猛得一塌糊涂。

    传呼机第二次响起时,嘎七收了招,骂骂咧咧瞟了一眼,顿时吓得元神出窍,抄起挎包闪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顶棚是用化纤格板做的,有几块已经松动。嘎七掏出手枪,用浴巾胡乱裹了裹,塞进了卫生间顶棚里。

    按摩包厢的门已经响起了急促的敲打声,"开门开门!警察!"

    嘎七用最后一点时间删除了老李发来的传呼短信,一切刚搞定,"砰",门被踹开了。

    抓嫖抓赌一贯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街头真人秀节目。

    此时,九喜大厦里里外外已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嘎七被押着经过老李身边时,悄悄勾起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个ok的手势,老李的心这才勉强放进了肚里。他断定"喷子"(枪)应该被嘎七藏了起来,可楼上的按摩包厢有二十几间,心急火燎跑上去乱搜,搞不好会打草惊蛇。于是打定主意,马上请八爷帮忙去派出所捞人,只要人捞出来了,"喷子"自然也就回来了。

    八爷姓甄,是中央某政法类报纸驻本市的记者站站长,因为名片上还印着"行政正处级",所以另有个外号叫"甄处级",是一个红道、白道通吃,响当当的传媒大拿。

    八爷在社会上口碑不错,古道热心忌恶如仇,平头百姓蒙了冤遇了难,一夜之间成了苦主,颠沛流离到记者站喊他一声"青天甄八爷",求他"为民做主",他会客客气气请你坐下,示意麾下做笔录。

    等做完笔录,八爷亲自鉴定完物证、书证,一般会眉头紧皱,若有所思:"你放心,我事情再忙,时间再紧,该管的事还是一定要管的……你这事发生在哪个辖区?哦,这个辖区好象归何局长管,嗯嗯,要是老何摆不平,温院长肯定可以下指示。"

    八爷没有明说何局长和温院长是何方神圣,因为说了你也不认识,也没有明说他找何和温要干什么,但这一类含糊表达已经足够,已很能让苦主深受鼓舞,因为这已表明他即将或准备在未来的日子里,亲自找手握生杀褫夺大权的大拿为你"了难"。

    "中央媒体出了面,你以为是开玩笑?我把稿子一发、内参一写、政协提案一交,噼里啪啦,嘁哩喀嚓,摧枯拉朽,灰飞湮灭!莫说是市局,就是省厅也战战兢兢,也得乖乖整改!"

    代表中央媒体的八爷喜欢用象声词,他点起香烟用劲唆一口,之后又向墙角的垃圾篓奋力吐出一口浓痰:"上次那案子了结后,我本来还不善罢甘休,还打算邀我中央党校的两个同学(八爷特别介绍这两个同学在美联社、法新社驻a办事处担任要职。a这个单词更是发音标准,字正腔圆)组个记者团去彻底曝一下光的,要搞就搞点国际影响出来,不然如何和世界接轨?中国的民主化进程如何落实到实处?美国人还不年年把我们写进极尽丑化之能事?"

    八爷把只抽了几口的香烟拧灭,结案陈辞:"你们找我,一个个泪眼婆娑冤比窦娥,我既看不下去,又因为中央媒体舆论监督的职责所在,责无旁贷要铁肩当道义。但话讲回来,人家也不容易,平反昭雪是没有搞,可赔礼道歉是有的吧?赔偿金五万没有,那两万是到了帐的吧?有了如此还要如何?人家一个市局的副局长,在我这里哭哭啼啼痛不欲生,差点膝盖一软就要下跪,你叫我如何做得出、下得手?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硬要褫夺他的顶戴花翎?你以为一个副局长那样好混到手,在清朝,副局长就是铁板一块的道台,道台要进士出身,进士要先考举人,没有十几二十年的寒窗苦读、宦海沉浮,根本熬不出来"。

    "另外,你莫看他这个副局长蛮威风,实际上只是个行政副处级,还是'线'上的干部,跟'块'上的没办法比。哦,你不晓得什么是'线'上的干部?当然,这不能怪你们,国家机器的组织架构是比较复杂的。这样说吧,'线'上的干部就是指行政各局、委、办的干部,而'块'上的干部是指党委、政府、人大、政协等核心机关的干部,虽然级别是一样的,含金量却天隔地远,比如说我们报社是正厅级架子,我这个记者站是正处级编制,我本人就是毫不含糊的正处级待遇,和县长的行政级别是一样的。可我是'线'上的干部,而县长是'块'上的干部,一个大县有百多万人归县长管,我却只能管这些个娃娃兵学生仔,根本就比不得。"

    "扯远了,话讲回来,他一个'线'上的副局长,熬出来也不容易啊,副科到正科他就熬了六年,正科到副处他又熬了七年,真是乌纱人人爱,白了少年头……"

    八爷有理、有据、有节,说得吐沫像落雨,苦主却搞不清楚到底是"副科"还是"妇科",只晓得八爷是费了劲出了力的,两万块赔偿金来得不容易,市局领导打了电话讲了对不起,更是天大的面子,是八爷嘴巴讲干、脱了一层皮的结果。于是感动化为行动,小心翼翼奉上一个大红包略表寸心,怯怯地请八爷"莫嫌少"。

    一般来说,不管是"冰敬"还是"炭敬",八爷总是璧谢的,他只有一个请求,烦劳苦主抽空写几封信,把他"坚持正确行使舆论监督权,为民鼓与呼而做的这些'小事',向省委宣传部负责同志以及北京总社的领导如实反映一下"。

    这样的合理要求,苦主当然义不容辞,除了满口应允外,还打架一样把红包硬往八爷口袋里塞。八爷实在拗不过,只能长叹一声"受之有愧,拒之不恭",很无奈地示意一旁的实习生收下,同时再三声明"下不为例"、"这钱作为记者站的活动经费我代为收下,感谢你们支持中央媒体驻地方记者站的工作。"

    苦主出得门来,记住了八爷的豪侠仗义博学多才,更记住了八爷是个县长级别的干部,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众口铄金,甄大拿甄八爷又多了个外号叫"甄县长"。

    一个是享受行政正处级待遇的记者站站长,一个是"盗墓、贩卖文物、暴力刑事犯罪集团"的二号人物,甄八爷和李鲲鹏本来是八杆子挨不上边的,可两人却硬是好得共一条裤子的"坚钢"(死党),这就是缘分。

    话还要从几年前说起,当时老李刚刚投奔魏百万,有次下乡收货,看上了一个老寡妇家破柜子里的一本"旧书"--明崇祯刻本的。

    按当时的行情,这类古籍善本的价格大概在三千块上下,但这本不仅保存完好,更难能可贵的是,还加盖有两方阴刻篆书的题跋印记,上方曰"铁云鉴藏",下方曰"默存鉴藏"。如此一来,价格至少可以翻几番,因为"默存"二字是宣统年间山西巡抚丁宝铨的号。

    而"铁云"二字的来头更大,是作者刘鹗的号。刘鹗性嗜金石、碑帖、字画及古籍善本,和丁宝铨不仅是同乡密友,据说还是连襟。

    老李很奇怪,如此难得的古籍善本为什么会落入荒山野岭农户人家,莫非是盗墓所得?但他转念一想,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他依稀记得,丁宝铨是民国八年(1919年)在上海被人暗杀的,而丁祠堂更是远在江苏。

    想到这里,老李拐弯抹角问起了"旧书"的来历。

    老寡妇告诉老李,她老公公是前清秀才,很有学问,在祁县乔姓大户人家教私塾。后来洋鬼子打进皇城,慈禧老佛爷西逃,乔家借了好多银子给她。因为护驾有功,老佛爷派一个姓丁的大官送了一块叫什么"福禄寿喜"的牌匾给乔家,乔家于是和丁大官搭上了关系。

    这丁大官家有个小公子,一直不喜欢读书,乔家便把她老公公推荐给了丁大官家。再后来,丁大官得罪了一个更大的官,落了难,被摘了乌纱帽赶回江南老家,她老公公也只好回了家。离开丁家时,丁大官送了一箱子书给她老公公,里面就有这本"旧书"。

    听老寡妇这么一说,老李顿时明白了这本古籍善本的来历--老寡妇说的大户人家,就是以乔贵发(祖)、乔致庸(孙)为代表的祁县乔家,是大名鼎鼎的晋商翘楚。而丁大官是山西巡抚丁宝铨,至于慈禧赐给乔家的牌匾,不是什么"福禄寿喜",而是"福种琅环"。

    来历搞清楚后,老李又和老寡妇东拉西扯聊起了家常。这下勾起了老寡妇的伤心事,开始哭诉她守寡二十年,一把屎一把尿把儿子毛蛋拉扯大,让他学了木匠手艺,又送到城里包工队打工,哪晓得毛蛋不学好,跟人偷单车,被警察抓了,说是要蹲大狱。还搭帮包工头是本家叔叔,花钱托人找关系,钻山打洞请了个中央的大记者,说是要交三千块钱"罚款",才可以把人赎回来。只是家里穷得只剩下四面墙一张炕,好不容易砸锅卖铁凑了一千,哪里还有什么办法再去筹两千?

    老李也是苦孩子出身,听老寡妇这么说,多少动了点恻隐之心,原本打算三瓜俩枣搞到手的古籍善本,硬是掏了一千五。又劝她说老公公既然从丁大官家带了一箱子书回来,何不再找找,说不定还有可以换钱的。

    老寡妇正在翻箱倒柜,毛蛋的本家叔叔带着"中央的大记者"来收"罚款"。"大记者"正是八爷,因为钱少了五百,八爷脸上有点不好看,又自忖身份不便发作,于是交易双方都有点尴尬。

    这时留在外屋的老李出来救场,他眼尖,瞅见老寡妇先前翻箱倒柜时,又捣腾出了一堆"旧书"模样的东西扔在炕边,于是拿起仔细端详,发现有一册乾隆年间的(汪由敦,乾隆间累官至尚书,大书法家),心中暗喜嘴上却密不透风。

    老李把老寡妇叫到外屋,脸上写满了要修建七级浮屠的真诚,他喊声老嫂子,说我也是苦水里泡大的,听人说过大狱里一日三遍打、餐餐没饱饭的惨。这样吧,这几页纸是旧社会一个秀才写的,我带到城里去,看能不能换几个钱。这是一千块,你莫嫌少,快点去把儿子救出来。

    老寡妇当时眼眶就红了,喊声"好人啊",腿一软差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李煽情煽过了头,赶忙把她扶到椅子上,拿出牛皮纸档案袋,准备装好脚底抹油。

    这感人肺腑的一幕,被里间的八爷看得清清楚楚,他唤声"兄弟留步",几步走到老李跟前,指了指,笑道:"能否给我翻翻?"

    老李见八爷气宇不凡,本来是有点犹豫的,但转念一想,你只是个"报油子"(旧时对记者的蔑称),真不是小看你,只怕你还识不得这金镶玉,再说了,卖出去的货泼出去的水,还怕你看在眼里拔不出来?于是慷慨地把递了过来。

    八爷眯着眼睛翻了两页,赞道:"好字好字!谨堂公(谨堂是汪由敦的号)真是笔走龙蛇,兼工篆隶,清劲秀润,媲美晋唐大家,难怪被精研书画的乾隆喻为'书比张照'( 乾隆年间有"羲之后一人"的另一位大书法家)"。

    说到这里,八爷先瞟一眼旁边如坠云雾的老寡妇,换了"淘宝客"(文物贩子)的切口问老李:"老弟这若是到了南边,两方应该打不住吧(两万块应该不止吧)?"

    "淘宝客"最怕的就是露底,打草惊蛇之下,老李大吃一惊,后悔不迭伸手来接,话语间也多了些示弱的味道:"老兄眼光不俗,看来也是淘宝老客。不过这两方不两方的,还真难说,有人'竞'(买)就是宝,无人'竞'就是草,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八爷哈哈大笑,适可而止换了话题:"'淘宝客'谈不上,闲时也喜欢附庸风雅罢了。对了,刚才我进村时,见路边有台吉普车,那应该是老弟你的座驾吧,可否让我搭个顺风车?"

    老李当然应允,八爷于是收齐老寡妇应交的"罚款",安慰了几句,这才和老李一起满载而归。

    一路上,老李开车,八爷主讲,他一边鉴赏老李淘来的,一边大抖书袋,先说汪由敦私藏最难得的是乾隆御赐的仿董其昌山水画卷,因为画上乾隆亲跋了"汪由敦日夕在公,勤劳匪懈,割爱以赐";再说朱晦庵朱熹不厚道,只为整倒台州知州唐仲友,竟然把他的情人、官妓严蕊打得遍体鳞伤。

    八爷说得眉飞色舞,老李听得津津有味,两人越聊越投机。这也难怪,一个是戴着中央媒体帽子的"报油子",一个是背后有人兜里有钱的"淘宝客",都是吃江湖饭的,惺惺相惜在所难免。那老李虽说是个职业经验丰富的文物贩子,见多识广长于实战,但国学底子、人文掌故却是读野书读来的,比不上八爷正宗的科班出身,因此除了相见恨晚,更多了几分巴结的意味,车一进城,便直驶东湖楼饭庄,说是要一醉方休。

    魏百万听了老李的电话汇报,也很高兴,他一向重视结交红道、白道人物,当即带了两个小妞过来把盏。和八爷一交换名片,又发现彼此都是政协委员,尽管脸有点生疏,名字却似曾相识,于是聊起来更有渊源。

    酒逢知己千杯少,三人都是杜康之徒,于是闹起了"步步高"。

    酒桌上的"步步高"很有讲究--上冷盘凉碟上喝"干红","干红"开胃;上热炒大菜时喝"辣酒"(白酒),"辣酒"暖胃;上点心小吃时喝"烫黄"(烧热加冰糖的绍兴花雕),"烫黄"养胃。最后上水果"大团圆",一人一瓶啤酒,权当漱口。

    当晚宾主尽欢,八爷酒量稍逊风骚,高了后连吐带闹,魏百万便亲自打发两个小妞送八爷回记者站,一夜无话。

    此后,老李隔三差五拉着八爷喝"步步高",一有空还经常往记者站跑。时间一长,他发现八爷"吃冤枉"的套路,和魏百万"杀猪"的套路殊途同归,大哥二哥麻子哥,大家脸上差不多,只是一个靠笔杆子说话,一个靠刀把子说话。

    某次两人小酌,八爷醺醺然之际,请老李去"指教"他的私藏。还别说,八爷一柜子的名人墨迹、宋元明清各朝刻本及抄本、活字本、碑帖、印谱、佛经等,尽管赝珍陈杂,可基本上都拿得出手。

    老李见八爷真的好这口,于是做通魏老板的工作,把那册送给了八爷。

    八爷大喜过望,投我以琼瑶,报之以木瓜,回赠了一本硬皮精装的相提并论,却也不是大路货,是由民国年间当任过驻梵蒂冈教廷公使的大学者吴经熊1942年翻译出版的"经熊版"。

    有了这一番人情酬酢,从此八爷把魏老板和老李都当成了"坚钢"(死党),魏氏集团"个别员工"因为"打点小架"、"犯点小法",需要他出马斡旋,打点捞人时,总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再说嘎七因为嫖娼被抓进了局子,老李连忙向八爷求援,请他出面捞人。

    八爷当然义不容辞,他一边吩咐老李去东湖楼饭庄订一个最豪华的包厢,一边拨通了红墙巷派出所教导员牛光富的电话,说是晚上六点半请"牛教"喝个小酒,不见不散。

    八爷的大名对于牛光富来说当然是如雷贯耳皓月当空,可他自忖了良久,也没弄清楚这尊大菩萨为什么要请他这个小门神喝酒。正在纳闷,值班民警肥罗进来请他审阅下午抓获的卖淫嫖娼人员讯问笔供。牛光富恍然大悟,顿时明白了八爷设宴相邀的目的,当即指示值班民警,不要急着作出处理结果。

    按照公安系统的职权分工,教导员不是业务主官,不主抓日常业务。牛光富之所以行使所长职权,是因为所长大刘去了省厅处级干部培训班学习,由他暂时代理。

    牛光富是武警正营职转业的,当年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才混了个科级的派出所教导员,加上学历低,没有背景,在教导员的位置上一趴就是六年,做梦都想进步进步。

    眼下无心插柳柳成荫,一次非例行的扫黄,抓了十个流莺八个嫖客,竟然导致大名鼎鼎的甄八爷、甄县长求上门来,牛光富心中大喜,暗忖此番一定要把人情做足,只要攀上了八爷这根高枝,循序渐进步步为营,将来何愁没有进步的机会。

    打定主意后,牛光富带着治安副所长贾修全六点不到就赶赴了东湖楼饭庄。进包厢前,他特意在柜台上交了一千块钱,叮嘱服务员这顿饭千万记得让他结帐。

    主人没到客人却早早候驾,这让请客的八爷和老李很是过意不去。牛光富却一脸谦恭,张口"久仰"闭口"甄老师",把八爷抬到了半天云里。

    八爷好这一口,一边很受用地指着老李带来的陪酒小妞燕燕和茵茵吆三喝四,说你们今天务必要把"牛教"、"贾所"陪好陪爽;一边颐指气使指挥服务员上酒,定下调子今天操练"步步高",一个都不能少。

    六荤两素的冷盘上来了,八爷端起高脚杯"剪彩",先碰了个满堂红,然后慢条斯理掉书袋,说喝红酒有讲究,先要"眼喝",检查酒的品质,用深情的目光欣赏晶莹剔透的芳泽;继而"手喝",轻摇郁金香形红酒杯,让手掌温暖这有生命的艺术品;再而"鼻喝",陶醉暗香浮动,让芬芳氤氲于五脏六腑,最后"嘴喝";小啜一口,让风情万种的韵味在口腔内冉冉弥漫……

    八爷的普通话字正腔圆,书袋里倒出来的四字成语摩肩接踵,再加上摇头晃脑,晃得大家胃酸上涌。他还嫌不过瘾,又结案陈辞,说品尝红酒的过程其实就像男人追女人,要循循善诱,要妙玉品茶,忌焦大牛饮。

    老李很清楚八爷之所以刚一举杯就大抖书袋,一是红酒又叫"说事酒",是正餐前的铺垫,狂饮前的小酌,小酌闲谈,谈是主,酌是次,抖书袋就是要定下今天酒文化的基调,先雅后俗暖暖场,继而直奔主题说正事;二是八爷和牛光富算不得很熟,八爷想把博览群书的派头端起来,派头端起来才能够掌握话语权。

    只是八爷今天的派头端得有点过,老李于是当机立断扭转乾坤,说八爷这开场白太艺术太高雅,成语太多,听得我这大老粗肃然起敬,背上直冒冷汗。不过八爷说喝红酒像追女人,这我举双手赞成,另外我还想汇报一点,那就是追女人"一要经得坐;二是经得饿;三要耐得烦;四要霸得蛮",最后要抓重点抓落实,不仅要抓住上面两个重点,还要堵住下面一个漏洞,要深入浅出,要进退自如,要不达目的誓不缴枪!

    众人哈哈大笑,惟独两个陪酒小妞装傻。燕燕问茵茵,你看李总说得神乎其神,追女孩子搞得像开会,还抓重点、堵漏洞,什么呀?

    这个傻装得有水平,几个大拿笑得惊天动地。八爷一看火候差不多了,和牛光富碰了一杯,说今天"牛教"、"贾所"拨冗去繁大驾光临,他和老李都深感荣幸,有个不情之请,想请两位警官多多关照。

    牛光富和贾修全异口同声:"杜老师有事尽管开口。"

    八爷于是把嘎七因为嫖娼被抓的事大概说了一下,又抬出魏百万这尊菩萨助威,说魏老板是大名鼎鼎的企业家、慈善家,是政协、工商联的重要领导,更是市委书记、市长的座上客,而这个不争气的嘎七是魏老板的远房外甥,在集团公司开货车,平时表现还算可以,这回只是一时糊涂,没管住自己裤裆里的家伙,"十个司机九个嫖,剩下那个最无聊",犯了冲动男人都会犯的错。

    八爷最后打起了官腔,说魏老板是他多年好友,希望公安机关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以帮教为主,惩戒为辅,适当缩短羁押时间。当然,该罚的款一定要罚到位,否则不足以为戒。

    牛光富认真听八爷说完,略一沉吟,和贾修全对视了一眼--这也是有讲究的,沉吟时间太短,会让八爷觉得事情太简单、太不值一提,自己也掉价;沉吟时间太长,会让八爷觉得你在故弄玄虚,徒生猜忌。

    牛光富沉吟的时间拿捏得极有分寸,旋即就跳楼大摔卖,说甄老师您是无冕之王,真菩萨面前不烧假香,我就实话实说,按照的规定,卖淫嫖娼可以拘留十五天,并处五千块罚款,可既然您开了金口,您看这样处理行不行,人嘛,我们留置一个晚上,明天上午就放;罚款嘛,一分钱不罚恐怕难以服众,意思意思,罚五百。

    牛光富商量的眼神熨贴得八爷五脏六腑舒坦极了,他大咧咧拍拍牛光富肩膀,把"牛教"改口为"兄弟":"兄弟,哥哥我领你这个情,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只管开口!"

    老李的心放到了肚子里,趁热打铁夯实牛光富的话尾子:"'牛教'真是够义气!不过罚款五百太少,我看至少要三千,不然嘎七下回又不记事!"

    八爷要在牛光富面前显摆本事,手一挥,打断老李的话:"好了好了,李总你也别坚持了,你们魏老板有钱,咱派出所也不是穷庵破庙,你有这心思,还不如搞点'警民共建',买些西瓜、汽水、凉茶什么的,给咱一线的干警防防暑、降降温。"

    说罢,八爷拍着桌子吆喝服务员快上热菜、白酒,又让人撤下红酒杯,换大号的白酒杯。

    一百毫升的大号白酒杯换来上了,牛光富看着杯子暗暗叫苦,当然,他不是喝不得,相反,他酒量大得惊人,他在武警部队担任教导员时,曾创造了独自一人放倒满桌"新兵蛋子"的支队记录,一斤白酒下去脸都不红。可正因为英雄海量,长年驰骋酒场,也留下了病根,就在前几天体检时,牛光富被查出不仅患有轻度的酒精肝,还感染上了极易病变的"小三阳",医生警告他,除了可以少量喝点养身的红酒,要绝对禁止喝白酒。

    除了喝不得白酒,牛光富的"小三阳"还有一层麻烦,那就是说不得,因为现如今的干部提拔,讲究"少女无知强"--"少"是指少数民族;"女"是指女性;"无"是指无党派人士;"知"是指有学历;"强"是指身体健康强壮。

    据说红墙巷派出所所长大刘之所以去了省厅处级干部培训班学习,眼瞅着就要进步,不仅是因为精明能干,更重要的是今年春节期间,市局领导来派出所慰问时,大刘闲来无事正在办公室练沙包。寒冬腊月的,他脱得剩件薄毛衣,仍练得满头大汗。局领导进屋后,捅了捅他强壮的胸肌,当时就赞了一句,"这棒小伙就是一头牛啊!哪天放到刑警队长的位置上摔打摔打,看扛不扛得动?"

    活生生的个案摆在眼前,健康强壮的身体是进步的必要条件,因此,牛光富只能偷偷把体检报告藏起来。可让他更为头痛的是,他原本是小有名气的"酒仙",突然之间变得扭扭捏捏,还无法解释--他总不能说自己是肝炎患者吧?那你牛教导员还和大家同吃同喝,这不是缺德嘛!

    牛光富有难言之隐,八爷却一无所知,相反由于事情办得顺利,酒兴大发喜笑颜开。他端起满杯白酒,长身傲立,按套路先抖书袋,说古人的酒是剑气朗月,今人的酒是漫天风月。今日群英聚会,祥瑞和谐,他忝为兄长,定下规矩,谁都不许显架子、打摆子、掉链子。又拍着胸脯起模范带头作用,说忠不忠见行动,他"先打一个通关"(每人敬一杯)聊表寸心,就从"牛老弟"这里开始。

    说时迟那时快,八爷手上的酒杯动如脱兔,"咣",碰杯声余音绕梁,"cheers",英文单词字正腔圆,"咕咚咕咚",五十二度五粮液顺着喉咙长驱直入,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满分谢幕。

    八爷打了个骄傲响亮的酒嗝,又说蒙古人喝酒最痛快,烈酒银盏,喝完还要把杯子在脑壳上倒一倒,以示颗粒归仓。说罢,他先使劲吮了吮酒杯,紧接着动作麻利地做了个示范。

    满桌的人都在望着牛光富,牛光富叫苦不迭,嗫嚅道:"甄老师,您看……我真是喝不得白酒,一喝就倒,不信您问贾所长……再说我这胃,医生说已经溃疡了,这么大一杯灌下去,只怕马上就要穿孔了!"

    酒场上最忌讳半路撤兵,要不你就干脆滴酒不沾,打死不喝,而喝了一半又扭捏作态,当然会导致天怒地怨,人神共愤。八爷是酒场不老松,什么阵势没见过?从来就只有他欺负别人,还没听说过别人可以糊弄他的。

    八爷不着急,先背劝酒令,"兄弟喝酒就得醉,要不哥哥多惭愧"、"宁可胃上烂个洞,不叫感情裂条缝",又引经据典,说经他认真考证,牛兄弟喝酒面如关公,一看就知道体内解酒的"乙醇脱氢酶"是富矿,再使出激将法,"东风吹,战鼓擂,今天喝酒谁怕谁?"

    那牛光富却端着杯,涎着脸,就是不喝。见八爷唱得热闹,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回敬道,"只要心里有,茶水也当酒",甚至还倒打一耙,把酒杯递向隔得近的燕燕,说"危难之处显身手,妹妹替哥喝杯酒"。

    八爷见状,面有愠色,一把抓住牛光富的手腕,叱曰:"兄弟你这就不对了,哪有哥哥跟你敬的头杯酒就找人代的!?"

    牛光富试图负隅顽抗,较劲之下,却发现八爷身大力不亏,天生膂力惊人,只得唱个肥喏,继续敷衍:"来时老妻有交代,少喝酒水多吃菜"。

    八爷不接招,咬牙低头憋出一句:"罢罢罢,老甄我只好'惊艳'一把了!"说着撩起身上价格不菲的"蒙特娇"t恤,露出肚皮,叫声"兄弟你且上眼!"

    牛光富定睛一看,但见八爷右肋下一条蜈蚣般的刀疤赫然在目,八爷呵呵一笑,说牛兄弟你说你有胃溃疡,喝不得酒,真假姑且不论,老哥我却是实实在在的"无胆英雄",你若不信,胆囊摘除手术病历铁证如山!

    说着,八爷变魔术般从西裤口袋里掏出一本省人民医院的病历,如同人民警察向犯罪嫌疑人出示逮捕证,神圣庄严地举到牛光富眼前。

    劝酒劝到这个份上,再虚以委蛇,就太不近人情了。

    牛光富万般无奈,说声"甄老师,您高抬贵手,这杯下去后,我是打死也不喝了!"

    说着,脖子一仰,满杯白酒悉数入肚,顿时"烈酒穿肠过,烦恼心中留",只觉得这一百毫升白酒是一百个杀气腾腾的坦克师,铁骑滚滚摧城拔寨,自己可怜的肝细胞却是小米加步枪,螳臂挡车以卵击石,最后悉数倒戈投降,全部成了癌细胞!

    八爷一个"通关"扫荡下来,桌上报销了两瓶五粮液,他本人更是鹤立鸡群,独自干掉了差不多一瓶,提前进入了"二两不当酒,六两扶墙走,一斤墙走我不走"的极乐境界,开始大吹法螺--他是某厅长、省长、省委书记的座上客、忘年交;某法院院长被"双规",老百姓拍手称快,全拜他仗义执言,"内参"诛贪官所赐;某治安员勇斗歹徒身负重伤,医疗费缺口十几万,是他慈悲为怀,奔走呼号,最终"让英雄流血不留泪"……

    八爷吐沫像落雨,法螺吹得来劲,一旁的老李却因为中午的酒喝多了,仍感觉有些不胜酒力。

    哪知八爷越喝兴趣越高,不仅"相煎太急"硬拖着老李搞了一杯,还说"要让客人喝好,自家先要喝倒",撺掇他无论如何也要"打一个通关"。

    老李无奈,只得勉强提枪上马,战至牛光富面前,不仅自己五脏六腑内已翻江倒海,对手更是免战牌高挂,死活不接招。

    八爷见状,亲自督战,抵近指挥,要老李"先干为敬"。

    老李已是强弩之末,这杯酒下肚,顿时官逼民反,肠子和胃揭竿而起,一股以酒精为首的腌臜物溯江而上,奇袭咽喉。老李大骇,急令舌根拼死弹压,又手忙脚乱作个团团揖,拉开包厢门直扑卫生间"下猪崽"(呕吐)。

    八爷呵呵一笑,说"宁伤身体不伤感情,好!下完猪崽接着喝,以酒解酒"。说罢言归正传,继续威逼利诱牛光富,授意茵茵燕燕拿出压箱底的功夫,来个"大端"劝酒。

    这"大端"是劝酒术里最惊世骇俗的绝学,据记载,晋人石崇靠劫掠巨商而富可敌国,从此过上骄奢淫逸的生活,天天开party,纵情声色,结交权贵,是上流社会的中坚分子。那石崇宴客,必令美姬劝酒,若客人不酩酊大醉,就以斩美姬相要挟。

    相传大将军王敦在石崇家作客,惦记着散席后要开参谋长联席会议,拒杯不饮,石崇大怒,竟连斩美姬三人。劝酒美姬无不魂飞魄散,此后为保脑壳,卧薪尝胆奋发图强,终于钻研出了震古烁今的"大端"劝酒术。

    "大端"劝酒术要求劝酒者必须具备体操运动员的身体柔韧性,表演时双姝合壁,声色联袂,极具观赏性,操作套路如下--茵茵双脚叉开同肩宽,双手举过头顶,慢慢"下腰",将身体曲成"n"型,露出了性感的肚脐白皙的小腹。

    燕燕将满杯白酒小心放在茵茵丹田处,然后自己单脚点地,另一只脚向后抬起,类似体操表演时的"燕式平衡",身体成水平状伸展成"t"型,双手慢慢端起茵茵身上的那杯酒,捧到牛光富眼前,嘴里娇喘如兰:"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奴给官人献杯酒,官人不喝嫌奴丑!"

    此时身体曲成"n"型、香汗淋漓的茵茵也要配合一句:"官人在上奴在下,您说几下就几下!"

    这种绝世劝酒术平时难得一睹芳颜,可牛光富保命要紧,对送到嘴边的酒杯、酒杯后因弯腰而纤毫毕现的浑圆**视而不见,还索性闭上眼默念"万恶淫为首"。

    八爷见状,火冒三丈,几步抢上来,伸手就在牛光富腰间乱摸,牛光富吓了一跳,心说甄老师难道还好这一口,不爱红妆爱武装,酒后欲行龙阳断袖之事?忙问您在找什么?

    八爷脸色铁青:"我看你带枪没有!你牛大教导员'柴烧三担尽,水煮两锅干',母猪肉一块,焖不烂煮不熟,打死不喝,分明是不给我面子,我老甄因此要效仿晋人石崇,毙了这两个没用的丫头,以正纲纪!"

    贾修全忙过来拉架,牛光富也陪着笑脸解释:"甄老师您说笑了,我们又不是来办案的,带枪做什么?我真的不是摆架子,确实是喝不得啊。"

    八爷是个大胖子,腰围足有三尺,此时一肚子的酒精全化成了熊熊怒火,眼睛被烧得通红,情急之下忘了礼数,劈手夺过燕燕手中的酒杯,骂声"无用贱婢,还不退下"。又转过身来,将酒杯直抵牛光富鼻尖,几乎是恶狠狠地吼叫起来。

    "牛老弟,你这杯酒喝下去要是死了老子抵命!不是老子说大话,你是个一扫帚扫得出半箩筐的芥菜子科级干部,"八爷翘起大拇指甲,掐在食指尖上做了个样子,"老子却是响当当金不换的正处级,一条命至少抵你三条贱命,我问你,你到底是喝还是不喝!?"

    牛光富一忍再忍,可听了这话就是木头人也忍无可忍,只是脸上的笑容一时不及收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妨碍了言语自卫反击的硬度:"不喝,打死我也不喝!"

    "姓牛的,你不喝就是猪!"

    "我就是不喝!是猪又如何!?"

    "嘿嘿,他妈的有性格,你不喝就是猪日的!"

    "老子就是不喝,猪日的又如何!?"

    "哎呀,你个猪日的,滚刀肉一块你也敢在老子面前称老子?你信不信老子把这杯酒当洗发水泼你一头!?"八爷上兵伐交不成,于是下兵伐城,手中的酒杯高高举起,像美国总统麾下的航母战斗群,驰援朝鲜海,震慑金正日。

    "姓甄你,老子敬你是斯文中人,你还来劲了?狗透的,你泼啊,你不泼是我儿!"牛光富刹那间想明白了,富贵如果要辱中求,到底是孰不可忍,索性横下一条心无欲则刚!索性粪土当年万户侯!

    可牛光富毕竟忌惮八爷天生神力,当下还是凝神戒备,双掌舞得风车一般,护住了自己毛发并不茁壮的脑壳。

    岂料八爷右手酒杯高举是明修栈道,左手灵蛇出洞,一把抠住牛光富裤带才是杀机重重的暗渡陈仓!他把牛光富往怀中一带,闪出空挡,右手酒杯覆手为雨,满杯昂贵的五粮液飞流直下,全倒进了牛光富的裤裆里!

    时间凝固了。

    就在这时,上呕下泻好不容易才忙活完的老李回到了包厢。他见八爷、牛光富、贾修全蜡像般伫立着,茵茵和燕燕花容失色噤若寒蝉,又发现牛光富两腿间酒香弥漫汁水淋漓,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欲开口询问,牛光富却轻轻推开面前的八爷,一言不发冲了出去。

    牛光富发动警车,忽然想起了什么,掏出口袋里的押金条,让贾修全回柜台上把他交的一千块押金要回来。

    趁着贾修全去取押金,牛光富拿起车上的对讲机,通知所里的值班民警肥罗把嘎七全身上下过一遍筛子,"这家伙可能有猫腻,搜仔细了,**毛都要给我三根一捆五根一扎!对了,侯二在吗?叫侯二今晚加班,搜完了好好伺候这小子,可有一样,这小子有来头,别挂了彩,先凉快他两小时,等我回来重新审,一定要轧点牛黄马宝出来"!

    这边肥罗放下对讲机,不敢怠慢,和侯二一起把嘎七从留置室提到了讯问室,让嘎七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放在办公桌上,钱包、驾驶证、钥匙、传呼机、中华香烟、打火机,肥罗拿起中华香烟掂了掂:"档次不低啊"。

    嘎七是老江湖,逢招拆招:"警官,这烟是我们老板魏百万赏的。您如果不嫌弃,抽一支?"

    嘎七故意把魏百万几个字说得很重。

    肥罗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理他,却扭过头来看了侯二一眼,侯二会意地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肥罗把香烟扔在桌上,又让嘎七把钱包打开--里面足足塞了有五千多块,是中午那二十万脏款里的小部分。

    "你一个月工资多少钱?咋这么多现金?"

    "警官,我是个司机,长年累月在外面跑,身上总要带点备用金,这钱是公款"。

    肥罗见问不出个子丑寅卯,于是让嘎七在物品暂扣单上签字,又要他抱头面壁站立,把他从头到脚仔细搜了一遍,连皮鞋都扒下来过了目。

    嘎七蹲下穿鞋时,肥罗很认真地瞟了两眼他的左脚踝关节。

    这时侯二回来了,手里拎着两个塑料袋,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快八点了,于是问嘎七:"饿了吧?"

    嘎七一楞,不知道侯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谨慎地点了点头:"是啊,前胸贴后脊梁了。"

    侯二微微一笑,打开一个塑料袋,取出四个糯米粽子、两个咸鸭蛋,又倒了一大杯凉茶,示意嘎七坐下吃。

    嘎七用一秒钟就想明白了--如此优待,应该是魏百万派人公关的结果。于是心安理得坐下狼吞虎咽。

    很快,风卷残云一般,四个粽子两个鸭蛋一扫而光,嘎七又端起凉茶,咕咚咕咚喝了个痛快,这才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坐在对面的肥罗和侯二笑了,侯二说:"你吃饱了,可咱哥俩还饿着,咋办呢?"

    肥罗也站了起来,顺手从腰间摸出一副手铐晃了晃:"咱哥俩伺候你大半天了,水米未进,得去吃点。可咱俩一走,这所里就只剩下三个干部了,那边留置室还关着十几位呢。嘎七你是道上的人,委屈委屈不介意吧?"

    嘎七痛快地把手一伸:"没说的,这规矩咱懂,锁上吧。"

    "嚓", 肥罗铐住了嘎七的左手,却没有接着铐他的右手,而是顺势一拧,将他翻转过来扎了个反铐。

    侯二见铐结实了,这才打开他带进来的另一个塑料袋,掏出一条湿漉漉的细麻绳,边抖开边说:"嘎七你是道上的大腕,我还真怕一副'破手镯'锁不住你。对不住啊,还得委屈你吃一绑。"

    嘎七一瞥之下大惊失色,他发现侯二手上把玩的竟是一条法绳--号子里的套路他太清楚了,不是上铐就是砸镣,而法绳却是给"打靶犯"用的!更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侯二就是全市公安系统大名鼎鼎的"法绳鬼见愁",每年市里搞公捕公判大会,他都要暂时借调过去专门绑人,只是因为操作时戴着大口罩,道上的兄弟才难得一睹他的庐山真面目。

    侯二和牛光富一样也是武警部队下来的,服役时是某市看守所执法队的战士。侯二当然是他的外号,他之所以得了这么个外号,是因为服役时刻苦钻研业务,练就了一手绝技,可以两分钟不到,把一个"打靶犯"捆成肉粽子,动作之娴熟,不逊于牛仔捆小牛。

    侯二最拿手的绑人法有两种--

    "二龙夹珠":将被绑者的头,用力压向他自己的双腿之间,迫使他整个人弯曲如虾米,再将他的双手和足踝绑在一起。这种绑人法有点像运动员压韧带,也有点像传说中的"老虎凳"。这"二龙夹珠"自古有之,据记载,开封百姓王元吉被后母诬告,关押在左军巡狱,狱卒"系缚搒治,谓之'鼠弹筝',极其惨毒"。这"鼠弹筝"就是"二龙夹珠"的雏形。后来案子惊动了宋太宗,宋太宗亲自为王元吉平了反,也让那狱卒品尝了一把"鼠弹筝",一绳子绑下去,那狱卒当即哀号不已,只求速死。

    "三管齐下":绑人的技法中,高手多用活扣,也就是绑的时候看着不怎么样,可收尾时把活扣一抽,立刻花样百出。"三管齐下"法有多达三处活扣可供抽动,若是三扣齐抽,被绑者的手肘、膝盖和前额,会因绳子抽紧而立刻靠在一起。这时,你为刀俎,他为鱼肉,"仰天吊"也好,"背天挂"也罢,全凭你做主。

    此外,绑人有学问,绑人的法绳同样有讲究,侯二嫌公安局的法绳质量太差,一般都是自己动手做。法绳的主要原材料是麻,麻的品质从低到高分为剑麻、苎麻、黄麻、亚麻、精麻,尽管精麻价格昂贵,可侯二做法绳从来都只用精麻,他不抽烟不喝酒,几乎全部的积蓄都用在了做法绳上。他买来直径二毫米的精麻单纱,用自制的纺绳机将十二根单纱捻成一股,再由三股合成绳子,之后还要分别涂三次橄榄油阴干,直到这时,一根卓尔不凡、经久耐用的独门法绳才算完工。

    刚才肥罗搜嘎七时,侯二出去了一趟,买粽子、鸭蛋在其次,主要是去宿舍取法绳。他是个做事精益求精的人,考虑到法绳吃水后,"煞"气倍增,于是特意把法绳完全用水浸透后,才装在塑料袋里带进来。

    侯二抖开法绳摩挲着,眼神像母亲注视着襁褓中的孩子,充满了慈爱。而嘎七望着法绳,却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刚想说点什么,侯二已鬼魅般飘到他身后,手轻轻一抖,第一个活扣准确地套住了他的脖子--用的是"三管齐下"。

    侯二用"脖套"将嘎七放倒在地,两分钟不到,还没等嘎七完全缓过神来,"三管齐下"就已功德圆满--嘎七的胳膊勒成了藕节,使得他强壮的胸大肌格外显眼地向前挺起,而"煞"进肉里,勒着肩窝、脖子和脚踝的三个活扣,把他的身体绷成了一张拉开的弓。

    两位民警出门时,顺手把吊扇开关拧到了最大一档。

    凉风咆哮而来,尽管正是仲夏,嘎七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以前所里开案情分析会,都是由正印所长大刘主讲,牛光富只能接接话尾子。后来大刘混了个刑事侦查的自考本科,更是开口"现场勘查学"闭口"dna破裂鉴定",把牛光富这个政工领导当成了玻璃人。只是到了快散会时,大刘才会想起什么似的扔出一句:"没什么事的话大家再安静几分钟,请牛教导员宣传鼓动一把,大家'呱唧呱唧'"。

    呱唧呱唧是鼓掌的意思,这种轻佻的说法无疑深深地刺激了牛光富,他知耻而后勇,钻山打洞找了个转业到省警官学院的老战友,也弄了个易学更易考的刑事侦查函授本科在读。

    现在江山轮流坐,今年到我家。轮到牛光富主持案情分析会了,他当然要现学现卖,理论结合实际,抖抖函授来的知识,以正视听。

    牛光富露出运筹帷幄的表情,拿起一张材料纸笔走如风,写完后请大家移驾观瞻。

    纸上画着两个大圈圈,一个圈圈里写着"摆酒目的、隐情、当事人背景→外情",另一个圈圈里写着"五千块钱、汉字显示传呼机、中华香烟、午间**、骄奢淫逸、(通联方式)、→内情"。

    三个围观者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牛光富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清了清嗓子。

    "如果我们把英国绅士夏洛克o福尔摩斯称为痕迹学的鼻祖,那毫无疑问,比利时小老头赫尔克里o波洛则是犯罪心理学的代言人"。

    这个开场白把大家吓了一跳,不约而同掐灭了手中的香烟,作洗耳恭听状。牛光富喝了口水,继续一言堂。

    "我想从心理学和痕迹学的角度进行分析,继而阐述我对本案的一些看法。其实心理学也好,痕迹学也罢,都与近、现代刑侦分析、实践所强调的'事跟物(动机)走,物(动机)跟人走'密切相关。"

    三个帮闲的稍微有点烦了,希望坐庄的能尽早说人话。牛光富发现竖子不相与谋,只得拨冗去繁,直接进入主题。

    "老李,也就是魏氏集团的副总经理李鲲鹏,为什么要摆这样一桌酒?光五粮液就是六瓶,菜肴更是山珍海味水陆俱陈,四千块绝对打不住,目的何在?减免罚款?捞人?得不偿失啊,"牛光富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其实今天我和贾所赴这个'鸿门宴',更多也是想搞清楚他们的真实目的"。

    "我跟大家透露一点机密,在局里多次召开的科、所、队负责人通气会上,局领导要求在保密的前提下,注意监控有走私、盗卖文物嫌疑的魏百万以及佘十万团伙。为什么要保密呢?因为这两个团伙背景都不小,来头都很硬扎,局里怕没有证据打草惊蛇,画虎不成反类犬,但毋庸置疑的是,这两个团伙肯定是有问题的。"

    "至于嘎七,他的背景我大概了解一点,混混人渣,打架斗狠是行家里手,而且有故意伤害的前科。他以前跟过佘十万,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离开了,现在跟魏百万,明面上是卡车司机,背地里呢?为什么因为一个无关痛痒的嫖娼,竟然惊动集团的副总经理大摆宴席出面捞人?"

    "其次,嘎七身上为什么有这么多钱?备用金的解释有疑窦,据我了解,绝大部分单位的预支款都是月初发放、月末结清,现在是月底,他为什么可以预支五千多块备用金?他开的是四吨的解放卡车,以百公里耗油十二公升计算,五千块钱加油可以跑两万公里,而交过桥、过路费只怕可以交到俄罗斯了。"

    "大家再来看看这台汉字显示传呼机,是摩托罗拉的,市场价格不会低于两千块。我们都是国家干部,因工作需要配发的传呼机还都是数字型的,价格不过**百块,在我的印象中,分局领导里面好象只有局长和政委用的才是两千块的'汉显机',而嘎七是一个卡车司机,为什么会有如此高档的机子?真是公司配发的吗?公司为什么要给一个卡车司机配发如此高档的机子?"

    "还有就是为什么我们前脚抓了嘎七,后脚八爷捞人请客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他们之间是如何通联的,信息为什么这样灵通?难道嘎七这个卡车司机还配备了跟班?为什么魏氏集团要如此密切关注嘎七的一举一动?"

    牛光富的分析有一定道理,可他不该把分析当成了冗长的演讲。为了不至于让三个听众打瞌睡,他又发了一圈香烟,这才结案陈辞。

    "我最后再赘述一个探案故事,是我从刑事侦查本科课外读物里看到的,说出来启发启发大家的思维--元朝时,武平县有个叫刘义的到官府告嫂嫂,说嫂嫂勾结奸夫害死了他的哥哥刘成。县令丁钦审理这个案子,他亲自勘验了刘成的尸体,却没有发现半点伤痕,因此不能结案,心中非常忧闷。妻子韩氏问他怎么了,丁钦就把案情告诉了她。韩氏很自信地说:'死者的头顶上应该钉有一颗铁钉,钉盖被锅灰涂抹,因此看不出痕迹。'丁钦按照妻子的提示重新勘验,果然如此!案子了结后,丁钦把卷宗呈报给上司、辽东按察史姚忠肃。"

    "姚忠肃询问了破案经过,丁钦如实陈述,并夸耀自己老婆机智过人。不料姚忠肃沉思片刻后,追问丁钦'你夫人和你成亲时可是黄花闺女?'丁钦据实回禀,说'她是前夫暴病身亡后改嫁给我的'。姚忠肃听他这么说,立即命令将韩氏的前夫开棺验尸,发现死者的头顶上也钉有一颗铁钉。于是将韩氏缉拿审问,重刑之下,韩氏终于招认了钉杀前夫的罪行。"

    "我之所以说这个探案故事,是直觉告诉我,嘎七这起嫖娼案背后有隐情!他就像刘成脑壳顶上那颗杀人的铁钉,背后应该还有一连串隐藏的罪恶铁钉!只是因为铁钉上涂抹了掩盖的锅灰,我们一时没有发现罢了。现在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明天上午上班前我们不能擦掉铁钉上的锅灰,那么捞嘎七的电话、纸条,肯定会铺天盖地而来。现在我们再合计合计,把手上的材料认真对一对,看能不能选准一个突破口。"

    贾修全决定全力支持牛光富的奇思妙想,他看了肥罗和侯二一眼,说头儿的分析充满了严肃性、科学性和准确性,现在只剩下可行性,具体案子是你们办的,你们再把情况谈细点。

    肥罗说他下午摸了嘎七的底,这小子有三次前科,两次是因为打架斗殴被治安拘留,一次是因为吸毒被强制戒毒。另外他刚才搜嘎七时,发现嘎七左脚踝关节处有几个新鲜的针孔,极有可能是注射毒品留下的。

    肥罗这话让牛光富眼睛一亮,忙追问:"他身上有'粉'(毒品)没有?"

    肥罗摇摇头:"我连他鞋子都搜了,确实没有"。

    牛光富有点泄气,于是把希冀的目光投向侯二,侯二搜肠刮肚了半天,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根据那个和嘎七"做生意"的"米"交代,嘎七嘿咻时,收到了好几条传呼短信,不仅"停了一次工",出去回了电话,还上了一趟厕所。

    "极有可能嘎七一边'量米',一边搞毒品交易"!侯二被牛光富的奇思妙想灵魂附体,极具想象力地说道。

    一颗罪恶的钉子在黑暗中忽隐忽现,牛光富刹那间发现了铁钉上涂抹的锅灰:"侯二你说什么?嘎七'量米'时接了好几个传呼短信?"

    "是啊,他看了最后一条短信后,还去了一趟卫生间,紧接着就被咱们抓了嫖娼现行"。

    "妈的,终于揪住狐狸尾巴了",牛光富兴奋地一拍桌子,拿起嘎七的汉字显示传呼机招呼大家围拢过来,"你们看,嘎七开始'量米'的时间大约是中午一点半,可他的传呼短信记录从中午十二点往后全是空白,他为什么要在咱们抓他之前急着删除短信?"

    "肯定是见不得人的短信!"

    "一定是毒品交易信息!"

    "马上去传呼台,调短信记录!"牛光富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短信很快调了出来,一共两条,一条是"公司有急事,速回电话",呼叫的电话是魏氏集团的,没有太大意义;另一条是"门神到,走屈子,急!急!急!",呼叫的电话就在九喜大厦附近,呼叫的时间也和牛光富他们抓嫖的时间完全吻合。毫无疑问,这条短信肯定有猫腻,可猫腻具体是什么?从字面上来看,只能说明嘎七**时有人给他通风报信,除此之外呢?"门神到"不用解释,当地混混把警察叫做"门神","走"也好理解,"走"在当地土话中有"躲""藏"的意思,比如"走婚"是"躲婚","这小子把钱都'走'了",意思是"这小子把钱都藏起来了",可"走屈子"是什么意思?

    刑事侦查函授本科在读的牛光富最近发愤读书,当然晓得"屈子"就是屈原,是写下了的三闾大夫,可斗大的字不认得三箩筐的嘎七未必知道,而且"走屈子"直译是"躲、藏屈原"的意思,这更让人如坠云雾。

    贾修全提醒牛光富,说也许是打电话的人口音重,传呼小姐听岔了。

    牛光富点点头,当即找来当班的传呼小姐讯问。那小姐对中午的电话还有点印象,回忆说打电话那人确实有点口音,不像本地人,似乎是"zhi""chi"不分,"屈子"听上去也有点像"屈尺",她当时以为这两个字是姓名,是某人姓"屈"名"子",或者姓"屈(曲)"名"子(尺)",正打算询问到底是哪两个字,没想到对方却急匆匆挂断了电话。

    线索到此戛然而止,牛光富他们只能暂时赶回派出所。一路上,牛光富暗下决心,就是熬上一个通宵,也要撬开嘎七的嘴,搞清楚"屈子"到底是什么猫腻。

    这时已是晚上十点,被"三管齐下"绑成肉粽子的嘎七已经在地板上躺了整整两个小时。侯二这个捆绑手果然名不虚传,"三管齐下"更是老辣凶悍,嘎七想活动活动身体,可三个活扣如附骨之蛆,越动越紧,根本动弹不得。而疯狂旋转的吊扇风干了法绳上的水分,精麻制成的法绳缩水后劲道十足,见缝插针锱铢必较,钢丝般"煞"进肉里,痛彻骨髓。他又饕餮了四个不怀好意的糯米粽子,那糯米有收敛作用,含有大量淀粉糊精,不易消化,被凉茶一泡,立刻兵强马壮磨刀霍霍,胀得他腹大如斗胸闷气短。他挣扎着想呕吐,脖颈处的活扣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就在嘎七眼前金星乱冒之时,门开了,牛光富带着三个手下走了进来。

    "哟,吊扇开这么大,嘎七咋还满头大汗呢?快快,把吊扇开小点,别回头吹成了热感冒。"牛光富示意把吊扇开小,又让侯二和肥罗把嘎七抬到椅子上。

    嘎七脸色惨白,目光却蝎子螫人般紧紧咬着侯二,屁股刚一落座,就哆嗦出一句:"干部,如果我没看走眼的话,你应该就是侯二爷吧?"

    侯二微微一笑,算是回答了他。

    嘎七又说:"二爷果然是'法绳鬼见愁',这一索子下来,是打算要废了我两只胳膊啊!"

    侯二收敛了笑容:"嘎七你这话有点骇人,我一没打你二没骂你,更没有搞刑讯逼供,你不能凭空说我要废你胳膊啊。你这话要是传到你们魏老板耳朵里,还不得扒了我的警服?"

    牛光富不愿浪费时间,把当作道具的一摞案卷"啪"地扔到桌子上:"嘎七,你是明白人,咱们就不必废话了,你是一桩桩自己撂呢,还是'猪肠子滚石碾子-- 一节节挤'?"

    嘎七把眼一闭:"牛所长,您还别抬举我,我还真不明白,只怕要劳您大驾一节节挤。说破大天去我不就是'量了一回米'嘛,了不得十五天号子,您吃不了我"。

    "嘿,拣根棒槌当灯草--说得轻巧,十五天号子,只怕是要吃枪子吧?"牛光富点起一支香烟,气定神闲地敲了敲桌上的那摞案卷。

    嘎七睁开了眼,用余光迅速扫了一眼桌上的案卷,因为隔得远,只依稀看见最上面的那本有"枪击"二字,顿时心中一惊,但多年和警察打交道的经验告诉他,这十有**是在诈他,于是又闭上了眼:"牛所长,找人背黑锅您得找屁股上有屎的。我就'量了一回米',您说吃枪子就吃枪子?我想替您背也背不起啊!"

    "妈的,你还成滚刀肉了,好,我问你,钱包里五千多块哪来的?"

    "早就汇报过了啊,跑车的备用金。"

    "五千多块跑车,你跑美国去啊?就你那破车,换一发动机也差不多了啊!"

    "没办法,咱魏老板有钱,乐意支这么多。"

    "放屁!少拿魏百万吓唬我,李鲲鹏你认识吧?你们公司副总经理,他亲口告诉我的,你根本就没借这么多备用金!"

    "那您把李鲲鹏叫来,他胡说八道!我日他妈!"

    "你回头再日吧!我问你,你脚上的针孔是咋回事?"

    "前几天感冒了,打针打的。"

    "这就没意思了吧,嘎七你在道上也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咋就敢做不敢当呢?你半年前刚去的戒毒所,未必是去疗养的?"

    "好好,我认了,是打'粉针'(注射毒品)打的。"

    "认了就好,撂干净了大家痛快,说吧,卖了多少'粉'?"

    "牛所长,这黑锅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背不起,我根本没'粉',我是只买不卖。不过您要是想抓几个卖粉的小虾米,我还真可以帮上忙。"

    这是今天嘎七说的惟一一句掏心窝子话,不幸的是当然没有人相信。贾修全隔嘎七最近,他举起手中的电警棍,对着嘎七的衬衣口袋一摁开关,"吧嗒",电警棍圆头上立刻跳出一团漂亮的蓝色电火花。他眯着眼睛哼了一声:"我只见过以贩养吸的,还没听说过只买不卖的!我劝你还是老实交代,不要让我在你衬衣口袋里找出'粉'来喽!"

    "哈哈哈", 嘎七放声大笑,"这位干部,不是我小看你,你这栽赃的把戏也太小儿科了!就凭你一个小小的红墙巷派出所,你又能在我口袋里塞几克'粉'?你以为你这是市局禁毒支队,有大把的存货可以随时栽赃?"

    贾修全张口结舌,他这套栽赃的把戏还真是在禁毒支队偷学的。而牛光富眼看三板斧全部抡空,三堂会审就要变成会审三堂,只好提前使出最后的撒手锏,掏出嘎七的传呼机猛地拍在桌子上,连珠炮般厉声喝道:"嘎七你是不见棺材不流泪!你为什么要删掉传呼短信?是哪个在跟你通风报信?'门神到,走屈子'里的'屈子'是谁?是不是你贩毒的上线?那五千多块是不是毒资?快说!"

    嘎七一听"毒资"二字,原本还有点紧张的心,顿时放进了肚子,暗道虚惊一场,厕所里的手枪他们根本不知道,姓牛的整个在把我当菜鸟唬。可老李怎么还不找人来捞我呢?也许是没来得及吧,妈的,看来眼下只能死扛,等天亮吧,老李他敢不来捞我?哼哼,老子要是撂了,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想到这里,嘎七故意低下了头,抬起稍显惶恐的脸说道:"几位干部,你们是问这个啊,我一定老实交代,只是二爷这'法绳鬼见愁'太霸道,我这手脚说话间就要废了,您几位高高手,卸了这法绳,我立马坦白从宽。"

    卸掉法绳后,嘎七抽着烟,享受着人民警察的法外开恩,却以怨报德,开口就胡说八道。

    "您几位问'屈子'是谁?我实话实说,'屈子'还真不是个人名,"他狠吸了一口香烟,把烟头扔掉,"'屈子'它是个东西,是什么东西呢?是个您几位和我都有的东西,是**子,您几位想想,**子不是带弧度吗?带弧度所以就叫'屈子'啊。我在里面x小姐,我一哥们看见你们来抓嫖,于是发短信给我,叫我赶快把**子收起来闪人啊……"

    牛光富怒火中烧,肝脏部位一阵阵隐痛传来,他再也忍不住了,"喀嚓"一脚,揣飞了嘎七屁股底下的凳子,嘎七早有防备,就势一个驴打滚跌倒在地,双手捂头嚎叫起来:"杀人啦,警察刑讯逼供杀人啦,救命啊……"

    贾修全等人见状,操起家伙就往上冲,眼看嘎七要被打成烂冬瓜,可就是他这一嗓子嚎叫提醒了牛光富,不能让这块滚刀肉"挂明彩",如果今晚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他又挂了"明彩",那明天捞人的头面人物一到,就什么也讲不清了!

    牛光富轻喝一声,制止了三根金箍棒一样飞舞的警棍。他看了看手表,快十二点了,于是把贾修全叫到门外僻静处,说是胃痛得厉害,得去值班休息室吃片胃药,躺个把小时。又嘱咐继续突审,"一定要问点内容出来!"

    关上值班休息室的门,牛光富从抽屉里拿出治疗肝炎的"清肝解毒丹"吃了两颗,合衣躺在床上,想小憩片刻,可因为心里有事,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从枕头下掏出自己爱看的胡乱翻阅着。

    就在睡意慢慢袭来时,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侯二急匆匆闯了进来:"头儿,坏了坏了!"

    牛光富赶紧翻身坐起:"咋了?别慌,慢慢说"。

    "嘎七满嘴喷粪,我一生气给他扎了个'二龙夹珠',下手时重了点,可能……可能憋断了他两根肋骨……"

    "啊"!牛光富"腾"地站了起来,手中的"啪"地摔到了门后的墙角里,几乎是吼叫道:"我反复嘱咐你们,千万别让这小子挂了'明彩',你倒好,把他肋骨憋断了,这不是添乱吗!?"

    牛光富无头苍蝇般在休息室转来转去,但片刻后就冷静下来,他在部队呆的时间长,平时带队训练时,也时常遇到战士因为运动挫、扭伤导致肋骨骨折,一般来说问题不大。

    想到这里,牛光富定定神,声音也低了八度,对侯二说:"走,过去看看。"

    走到门边,牛光富停下脚步,弯腰捡起墙角的,很自然地瞟了一眼,就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翻开的页面上,一个黑体加粗的文章标题,直楞楞刺入了他的眼眸--。

    黑星曲尺?不就是曾经大量列装的五四式军警用手枪吗!?

    牛光富有点开窍了,插上想象的翅膀继续翱翔--"曲尺"、"屈尺",嘎七传呼机上的第二条短信是"门神到,走屈子,急!急!急!",而传呼小姐说打电话的人口音比较重,"zhi"、"chi"不分,"屈子"听上去有点像"屈尺","屈尺"和"曲尺" 的发音完全一致,"走屈子"不就是"藏手枪"吗!?而且这三个字和前面的"门神到"天衣无缝,另外卖淫女也交代,嘎七收到第二条短信后,急匆匆去了趟卫生间!

    一通百通,想到这里,牛光富一拍脑壳,被自己的才华所深深感动!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局里早就说了,魏百万他们公司肯定有问题,这要真是钓上一条大鱼,破了一宗枪案,哈哈,乖乖隆地咚,那就是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不想进步都难!

    牛光富看见天使在招手,忙稳定一下激动的情绪,问侯二:"你还记得抓嘎七时,他在哪个包厢吗?"

    "记得,叫什么'甜蜜蜜'。"

    "好好,我们现在马上去'甜蜜蜜'。甜蜜蜜啊甜蜜蜜,找到东西他就叫'死翘翘'。对了,带上那个卖淫女,她是人证"。

    侯二有点摸不着头脑,问:"找什么东西啊?嘎七怎么办?"

    "寻枪!"

    牛光富边向外走边说,"嘎七暂时死不了,叫个医生来给他处理一下",说着停下脚步,"不过照我的估计,这小子离死也差不远了!"

    用塑料物证袋装着的那支仿五四式手枪就摆在眼前,嘎七明白大限将至。而接下来牛光富这个善于攻心的政工干部的一番话,更是让他的心理防线土崩瓦解。

    牛光富主动点了一支烟给嘎七,说你可以不承认这枪是你的,但卖淫女的指证和枪上指纹你洗不掉。我是个老兵,一闻就知道,这枪最近击发过,而且不止击发过一枪,击发时间应该在四十八小时以内,我说的对不对?当然,这需要做击锤以及枪膛遗留物检测。

    你这枪里还剩三发子弹,你可以说打出去的四发或者三发子弹是打麻雀,当然这同样需要预审处的相信。对了,你是打算在这里说还是到预审处说?

    在这里说你可以躺在担架上,身上箍着固定胸廓的胸带和大膏药,等下如果肋骨实在痛得厉害,或者你的毒瘾发了,我还可以叫医生给你打针"杜冷丁"。

    你是老江湖了,你肯定应该晓得,这枪的弹道检验报告出来后,预审处那帮爷会马上比照几年来的所有枪击案,这是常规套路,然后该并案的立刻并案,你估计并案结果会怎样?

    当然喽,就算你不愿意在这里说,不愿意给我和弟兄们面子,我们光凭这支枪,也会立个把小功,可如果你看得起我和弟兄们,在这里说了,让我们立个把大功,那我向观音姐姐保证,我姓牛的绝不会亏待你。

    别的牛皮我不敢吹,到号子里让你当大拿我却可以拍胸脯!武猛子你认得吧?看守所的所长,他是我老战友,我们是同一年的兵,好得共裤连裆,我正经八百跟他打个招呼,保证你进去第一天就睡头铺。

    利用牛光富唠叨的这点时间,嘎七躺在担架上也想通了--这支枪索命太多,并案的结果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扛是扛不住了,唉,他娘的,反正是一死,脑壳掉了碗大个疤,还不如捞点眼前的实惠,谁让狗透的魏百万和李鲲鹏不来捞老子!?

    想到这里,嘎七嘿嘿一笑,把牙一咬:"好吧,牛所长,我全撂,不过撂之前,请您先给我来针'杜冷丁'"。

    一针"杜冷丁"下去,熬了大半夜的嘎七马上龙精虎猛,这回他说话算数,竹筒倒豆子,把几年来自己参与、了解的,关于魏百万以及佘十万集团的罪恶勾当撂了个干干净净。

    兵贵神速,早上六点,天刚蒙蒙亮,在市局的统一部署下,数十个由户籍警、刑警、特警、武警等多警种组成的抓捕小组迅速出击,直扑魏百万、佘十万犯罪集团各骨干分子的窝点,一举抓获了包括首犯魏百万、佘十万在内的犯罪嫌疑人四十余名。

    然而,奉命抓捕魏百万心腹、魏氏集团副总经理李鲲鹏的小组却扑了个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