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狱霸

第二十二章 一顿酒喝掉九条命

    第二十二章 一顿酒喝掉九条命

    对于即将来临的危险,老李天生有着猎犬般敏锐的嗅觉,当他在东湖楼饭庄包厢的门口,亲眼目睹了牛光富两腿间酒水淋漓的狼狈,又仔细听取了两个陪酒小妞的汇报后,只觉得五雷轰顶。他不愿和醉得神智不清的八爷过多纠缠,连夜匆匆赶到魏百万家中,作了当面汇报。

    魏百万问老李怎么看,老李直言相告,说感觉不妙,八爷一杯酒倒在牛光富裤裆里,姓牛的肯定要报复,嘎七屁股上屎太多,又不是铜牙铁齿的人,大刑之下,只怕会全撂了,不如现在就跑路,避避风头再说。

    魏百万迟疑了片刻,说嘎七枪已经藏好,又是见过风浪的人,哪那么容易全撂?再说他身上有好几条人命,全撂了头一个"打靶"的就是他,他会不晓得?至于那个牛光富,是个屁都不算的小角色,手上又没有证据,要报复也不过是痛打嘎七一顿,多罚点款多关他几天,还能怎么样?如果现在急着跑路,错过了捞人时间,那他倒是真有可能全撂了。而且公司这么大一摊,好几百号人,哪能说跑就跑,要跑也得等明天打听清楚情况再说。

    魏百万不仅不肯跑路,还反过头来劝老李,说警察办事的效率一贯拖沓,另外魏氏集团也不是泥捏的,自己花那么多钱买来的帽子更不是纸糊的,见招拆招,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老李说不过魏百万,只能苦苦相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捞人的事可以交给其他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下还是先跑路要紧。

    那魏百万却固执己见,铁了心学史可法,誓与扬州共存亡,还大搞唯心主义封建迷信,说几天前刚请大藏寺的释烨方丈六爻占卦,卦上说"乘盛吉之运,可得他人之助,而诸事顺畅,家业有成,大致吉利之运也"。

    老李万般无奈,只得自作准备,他先到公司收拾了几年来所有的帐本,带上几乎天天翻阅的、八爷赠送的"经熊版",又从保险柜里提了十万块钱,一股脑装上车,这才回家。

    回到家已是夜里十一点,他把老婆孩子从被窝里叫起来,送到附近一家宾馆安顿好,自己却又开车来到魏百万家对面的马路上,找了个隐秘处把车停好。

    天刚亮,抓捕魏百万的浩大车队震惊了一夜未曾合眼的老李,他来不及多想,掉转车头接上老婆孩子,一路西行,驶向自己的老家陇西。

    车刚出城,反侦查经验丰富的老李就丢弃了吉普车,带着一家三口上了火车。

    再说魏百万后,两个犯罪集团犯下的惊天大案不仅惊动了省里,连中央也作出了批示,严令一查到底。于是,浇注文物贩子朗阁以及竹联帮打手尸体的混凝土基础被凿开,三具尸体重见天日;包括"唐窑"白釉圆盖炉在内的一大批被盗卖的珍贵文物顺利收缴;魏百万、佘十万犯罪集团旗下巨额的资产被冻结……

    然而,案件调查到此,专案组发现了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如果不把魏百万犯罪集团的二号人物李鲲鹏抓捕到案,同时顺利追缴他手上的所有帐本(重要证据),这个案子还真不好结案。

    于是,协查通报一直发到了乡镇一级派出所,通缉令也贴满了大街小巷。

    陇西因为是老李的老家,成了排查的重中之重。而老李尽管早有准备,提前制作了好几张假身份证,钱也带得比较足,可拖家带口行动不便,成了惊弓之鸟,逃亡的每一天都是在提心吊胆中度过。

    老李是个很顾家的人,江湖上混了大半辈子,最难以割舍的就是老婆和孩子。他做事极其谨慎,走一步看三步,虽然是个"话痨",但自己的事情从不许老婆过问,甚至把话挑明了,"告诉你就是害了你"!前面说过,他续弦的老婆是魏百万的远房侄女,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村女娃,而正是因为她的老实本分,老李被捕后,她基本上没受牵连。

    在经历了几次深夜排查侥幸脱险后,望着战战兢兢的老婆孩子,老李恨死了八爷,当然,他恨归恨,可还用得着八爷,他跟自己算了一笔帐--他在陇西当"摸金校尉"的勾当年月已久,只有天知、地知、墓穴中的死人知;他自加盟魏百万集团第一天起,就开宗明义,反对杀人,还私下里多次跟魏百万推心置腹,说大家年纪都不小了,出来混,是求财不是斗狠,所以手上不仅没有命案,甚至连魏百万组织嘎七等杀手召开"了难"动员会时,他都是能走就走,能躲就躲,如果实在躲不开,他就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魏百万明白他的心思,知道他是在为老婆孩子守住"保命底线",而他的老婆也是自己的侄女,再说自己用的是老李的眼力和脑子,不像嘎七那样的亡命徒卖的是暴戾,也就随了他,远没有此后的悍匪张军那样不近人情,自己杀了人,还强逼小兄弟在尸体上补一枪。

    老李自学过的法律知识不会比一个法学院四年本科生少,比照相关法律,他觉得自己最大的罪就是作为魏氏集团的二号人物,组织、参与了一系列盗卖文物案(其实严格来说,"盗文物"这宗罪他也没有直接参与),获罪应该在"打靶"和"暂缓打靶"之间。如果有自首和立功情节,"暂缓打靶"应该是板上钉钉的,手气好一点的话,甚至有可能直接判无期。

    老李动了自首的心思,立功的"觐见礼"更是早有准备--他料到专案组没有魏氏集团的帐本根本无法结案,因此跑路时首先带走的就是厚厚一摞帐本。

    当年威虎山上栾平想把联络图献给坐山雕,不幸被假胡彪摆了一道,最后成了枪下冤鬼,老李可不想学栾平,他的"觐见礼"是用来保命的,一定要安安全全、众所周知地交到决策者手中--他听说过有些地方的个别警察一到破大案、要案时,往往会立功心切,把自首当成"抓获","误"写进案卷。

    虽然这极有可能是以讹传讹的江湖谣传,老李却不敢有半点大意,他必须精心为自己挑选一个信使兼见证人,这个人不仅要在专案组领导面前说得起话,还要有一定的社会地位。

    几乎是毫不犹豫的,老李想到了八爷。

    当八爷接到老李的电话时,不是大跌眼镜,而是直接把眼珠子掉到了地上。

    平心而论,八爷还是一个蛮讲义气的人,尽管魏百万犯罪集团的覆恢恢疏而不漏,但自己"酒泼牛光富裤裆",却是导致"东湖楼事变"的导火索,因此,"我不杀伯仁,伯仁为我死"的愧疚一直萦绕在八爷心头。

    老李又是何等睿智之人?八爷愈是心有不安,他愈是只字不提,相反还一迭声的对不起,说自己干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差点"连累八爷"。

    听了这话,八爷心头一热,几乎动了包庇窝藏的念头,问"兄弟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开口"。

    老李当然不会再"连累"八爷,他一五一十说了自己的想法。八爷当即大喜过望,因为这实在是一个绝妙的"双赢"计划--老李不仅可以软着陆,八爷更可以再次扬名立万,另外,这事情本身就是一个极具轰动效应的独家大稿。

    韩信的故事这时要倒过来说--败也萧何,成也萧何。

    八爷答应充当信使和见证人后,老李长出了一口气,他在八爷赠送的那本扉页上加了这样一段话:人的一生就是和心魔搏斗的一生,有时赢了,有时输了,而大部分寻常本份的人,最后都在拉锯战中打了一个平手。

    老李这是在给自己打气,他要精神抖擞,斗志昂扬,要把即将来临的牢狱之灾当成一次"与心魔的搏斗"。

    长话短说,经过八爷的精心斡旋,"双赢"计划进行得异常顺利。老李因为有自首情节、立功表现,从轻发落判了个无期,只是可怜了魏百万、佘十万、嘎七等九名"恶首",因"作恶多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被"绑赴刑场,执行枪决"。

    几家欢笑几家悲,顶戴从来这样红,八爷因为一篇洋洋洒洒万余字的特稿《死囚浮生记(引题)--他从地狱归来(主题)--零距离接触盗卖文物、暴力刑事犯罪集团主犯李鲲鹏(副题)》,荣获当年的"全国新闻奖"(政法类通讯),并籍此跨入副厅级行列,当上了报社的副总编。

    因该案加官进爵的,当然还少不了"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牛光富和他的弟兄们--红墙巷派出所记集体三等功一次,贾修全、侯二和肥罗被通令嘉奖,牛光富本人更是实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进步,荣立个人二等功,晋升为分局副政委,成了名震一时的刑侦大拿。

    老李下判后,很乐观地念叨着"无声黑白,生死难猜;千里之外,应有禅机",被递解到了金圃山服刑。

    当然,他的乐观不是盲目的--远在北京的八爷并没有忘记这位给自己带来荣华富贵的老友,通过打招呼、写条子,电话遥控、远程温暖,再加上老李的传奇经历轰动一时,本人更是人中之龙,管教干部从上到下都给三分面子,于是理所当然成了大拿中的大拿,坐上了金圃山三千犯人中的头把交椅。

    了解了老李波澜壮阔的传奇经历后,我只有一个字:服!

    如果一定要在这个字前面加一个时间,我希望是六年半(我最多还有六年半刑期)!

    从此,我铁了心做老李的左膀右臂、肱股之臣,决心除管教干部之外,捍卫老李对支积办的绝对领导。当然,支积办的工作简单安逸,甚至简单得我都不好意思说。

    劳改支队犯人的减刑是用积分来考核的,挣一分减一天刑期--就像汤姆?汉克斯监制的二战史诗大片所描叙的那样,每一个参加战争的士兵,只要他达到了一定的积分,就可以提前凯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论是监狱还是战场,总归笼罩着阴霾,而积分制的实行,真是充满了人性的光芒。

    金圃山每个犯人月平均分为五分,老李和我先按中队犯人总数把积分下发至队里,然后由各中队分配。新犯人头三个月一般只象征性地给一、两分,谁有过违规违纪行为还可以扣掉,包括像内务卫生没整理好、收工时工具没摆放整齐等,所有鸡毛蒜皮的事都可以借故拿来扣分。扣下来的分到哪里去了?当然全加在积委会主任、委员以及头脑灵活会来事的犯人头上,老李和我需要做的只是监督各中队积分考核的总数,与我们下发的分数是否相符。

    井下中队的犯人因为劳动强度大,而且工作有一定风险,挣的分可以乘以系数:普通工种系数是1.2,在工作面第一线打眼放炮的系数是1.5。我曾经看见过某犯人一个月的考核竟然高达是33.5分,这意味着他坐一个月的牢,竟然减掉了一个多月的刑期!

    当然,考核分挣得这么多的毫无疑问是大拿大油,他们不仅平时挣分多,再加上经常搞些表扬、专项奖,年底再评个改造积极分子,减刑那叫一个快,可问题是,按规定所有地面工种的犯人都不能有系数,这就使各中队的主任、委员、三大员们深感头痛,他们既不想下井,又想多挣分多减刑,鱼和熊掌之间,他们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好办法。

    据说爱因斯坦的智商高达165,是天才里面的天才,而在我看来,人出于对自由的渴望,所迸发出来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所挖掘出来的智商潜能,完成可以和现代物理学奠基人媲美--大拿们先恩威并施、以威为主,把金子一般珍贵的分数截流下来,然后在确保自己中队没人"点炮"(告状)的前提下,做表时按三六九等,偷偷乘上系数报到老李和我这里。

    这样操作最大的困难是要过中队管教干部那一关,因为做好当月的积分考核表交到支积办之前,得先由中队管教干部审核。一个中队的犯人撑死只有一百五十人,干部没有理由看错考核表,尤其出错的还是中队的大拿大油们。那么,既然干部可以眼拙,可以没有看出制表时给不该乘上系数的人乘上了系数,老李和我再怎么耍得大,说到底也是犯人,水平当然要比干部低,更可以犯些小错误。

    可话说回来,这样捞分其实还是小儿科,更让人佩服得有如滔滔江水的事不胜枚举,某次一超级大拿(捕前系煤矿老板,真正的富可敌国田连阡陌,当时的座驾就是价值百万的豪华捷豹xj6),因为家族生意的原因,必须立即出狱(该大拿因故意伤害被判13年,通过积分惊人地减刑5年9个月,已服刑6年9个月,尚需服刑6个月),他和他的家族在钻山打洞、挥金如土后,终于摆平了上上下下的关系。

    一天晚上,我在确保了师出有名(老李接二连三暗示)的前提下,和该大拿偷偷溜到支积办,掏出从外面带进来的美国进口特效消字灵,把几年已经来做好的、该大拿所有的积分表按比例进行了修改,凑足了180分(6个月刑期)。一个星期后,该大拿阳光灿烂地钻进迎接他的豪华捷豹xj6,一溜烟离开了金圃山。这种事点到为止,不宜赘述。

    前面说过,支积办实际的工作人员只有老李和我两个人,可由于"庙小菩萨大",还没有哪个犯人敢不巴结我们,尤其是各中队的积委会主任、委员这些大油大拿们,指望我们多"提携""照顾",就得在长年累月的"交流"中,给我们留下良好印象。

    这可不是临时抱佛脚就做得好的,他们既要对我们提出的要求有求必应,还得未雨绸缪全方位地考虑到我们的需求。比如季节变换时提前送几套订做的"毛料囚服",逢年过节时记得摆酒设宴和我们"欢度佳节",平日里肉菜果蔬更要悄悄地送来,尤其是要及时进贡老李喜好的各色上等茶叶。

    一次,某中队积委会主任给我们送了一盆家里带来的"蟹粉狮子头", 老李和我吃完赞不绝口,导致大家有样学样,一窝蜂要家里送,最后搞得我们看见肉丸子就想吐。

    总之,人与人的交往,哪能求人靠前不求人靠后?只有持之以恒地润物细无声,才能取得我们的信任。这些前期的铺垫是冗长且需要极大耐心的,有点化蛹为蝶的过程,很是能考验人的实力、意志以及社会活动能力。

    不过,对大拿大油们而言,同样是为了提前出狱,花在我们身上的精力钱物,绝对要比往其他地方倾泻合算得多,而羊毛出在羊身上,大拿大油们在中队也是想尽办法克扣其他人,至于那些被克扣的犯人中不乏卧薪尝胆的"潜底蛟龙",他们一旦成长为大拿大油后,会变本加厉地克扣"鱼腩"。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个个良性循环已是司空见惯。

    另外,大拿大油们还必须在中队能绝对罩得住,不能我们今天刚帮他办了事,明天就有人到狱政科"点炮"(告状)。不过话说回来,实在有人"点炮"我们也破,大拿大油们"破坏改造"的罪名比我们严重得多。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把金圃山比喻成紫禁城,那三千犯人就是紫禁城里的太监团队,老李和我就是阉党头子魏忠贤或者安德海--当然我还不能跟老李相提并论,他如果是有九千岁之称、权倾朝野的司礼太监和提督东厂太监魏忠贤,那我最多只是狐假虎威、利用老佛爷名头打打秋风的安德海。

    我对物质生活的不懈追求真的非常有限,不过吃点喝点穿点用点,而老李和各中队积委会主任、大拿大油们却是志存高远,先贤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俗话也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老李之所以很罩我,除了我会来事、知趣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一直偷偷把克扣下来的积分卖给相对富裕的井上各中队。他其实对我的要求并不高,归根结底只有一句话,他需要我在他的"禁脔"面前做一个瞎子和聋子,至少要"井水不犯河水",永远保持缄默。

    而各中队的主任、大拿大油们,就更不是省油的灯,因为县官不如县管的缘故,他们不仅可以充分利用自己能够控制的各种公共物质,如肉、蛋、米、面、药、卫生用品、各种井下器材等大作文章,还可以时刻敲打自己手下的板油们从家里拿钱给他们烧香。

    当然,这钱是不能那到劳改队里来的,事实上也没必要,一般的套路是这样,甲大拿许诺给乙板油加多少分,或者安排什么比较安逸的活计,再或者干脆就是眼睛一瞪"棍棒之下出好人",威逼加利诱,迫使乙板油在接见时,要求家里人给甲大油家里送去多少钱。

    如果一个中队的大拿有绝对的威信且长袖善舞,碰巧队里又有几个家境殷实的冤大头板油,那这个中队的大油就爽呆了--他在劳改队服刑,不仅不用家里送钱送物,还可以时常周转上千现金补贴家用,手风顺时,月入不会比管教干部工资低。

    金圃山能人巧匠那叫一个多,先说摆弄小玩意,井下巷道里有不少上等的矿用椴木板材,做搓衣板漂亮得没话说,那棱角有直条形的有水波形的,一律手工抠出,整齐得像耐克球鞋鞋底。上部的空隙处或盘龙舞凤或鹊上梅梢,图案皆栩栩如生,手艺都相当精湛。当然啰,在洗衣机普及的年代,再精美的搓衣板也要与时俱进,更多只能扮演手工艺品的角色。

    另外井下还有不少优质的矿用橡胶制品,像传送带、风镐垫什么的,因为是天然橡胶制成,很适合让能工巧匠通过不厌其烦的剜、剪、铰、烙,改制成门垫、杯盘垫或者锅垫。这玩意后来我多的是,甚至连废纸篓下面都垫了一块。

    上述林林总总的手工艺品轻便实用,美观大方,以金圃山为核心向四周辐射开去,实乃居家旅行、走亲访友之馈赠佳品。

    说完小玩意再说大家伙。据不完全统计,金圃山三千犯人当中,精通木工、油漆手艺的多如牛毛。那天九中队积委会主任刘胖子来我办公室交积分考核表,我俩正在有说有笑,严管队某领导突然推门走了进来,我俩迅疾弹簧一样跳起,按监舍规范要求两脚脚跟靠拢并齐,小腹微收自然挺胸,两臂下垂,眼观鼻鼻观口,静候领导指示。

    某领导当时心情不错,夹着香烟的手朝我们摆了摆,示意我们坐下,开口指示:"刘胖子,你们队能人不少,我侄女快结婚了,给我做套组合柜。另外,再跟我选一筐'乌金烧'"。

    "乌金烧"是煤炭里夹杂的一种优质无烟煤,可燃基挥发分值很高,且比木炭的持续燃烧时间长,而对人体有害的硫、氯含量却极低,是冬天取暖用煤的首选。这"乌金烧"好是好,产量却极低,且遴选全靠肉眼。一个经验丰富的井下老犯人,如果运气好,一整天下来,可以拣到5公斤左右。于是,每每寒冬来临时,从管教干部到各级大拿,皆人手一只烤火手炉,那里面烧的,自然是靠山吃山的上等"乌金烧"。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仅过了一星期,一套俗称二十四条腿的组合柜就做好了,这种用上等椴木板材精心打造的家具绝对真材实料,比市场上用劣质夹板做的"银样蜡枪头"不知强多少倍。需要特别补充的是,某领导绝非揩公家的油,他不仅按质按量支付了木料款和煤款,还考虑到井下巷道里没有好油漆,主动买来了两罐高档"立邦漆"。打好油漆底灰后,两个敬业的犯人一丝不苟地刷了五遍--这绝不是狗尾续貂,因为干部毕竟有纪律约束,警服来得不容易,混点近水楼台的劳力可以理解,但混钱或者物质,性质就变了,得自己先掂量掂量斤两。

    而我们却没那么多顾忌,从来到支积办的第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洗过衣服了。一开始我还不习惯,怎么说咱也是犯人,耍得再大也不能充干部啊,于是老和洗衣服的板油犯人抢。

    老李不仅是个博古通今的"话痨",还是个超级"军迷",聊起部队建制滔滔不绝,他以老大哥的身份开导我:"咱们金圃山在省劳改局的序列编号内为第一劳改支队,有三千多人马。以陆军战斗部队序列为例,一般来说,一个齐装满员的摩托化步兵旅,加上旅部机关和直属分队,撑死不到三千人。如果说咱们支队长这一级的干部是旅长、政委等高级指挥员,科、队领导及一般管教干部是团营级中级指挥员,那咱俩作为支积办的当家人,负责整个支队三千人的积分考核,工作职能与旅训练部、纪检部门基本一致。靠上不靠下,咱们怎么说也应该享受副营、正连的待遇,你啥时候见过营长连长自己洗衣服的?"

    老李这话说得神乎其神匪夷所思,开始我还只是当笑话听,时刻拿伟人的话来告诫自己要夹紧尾巴做人,可司马光说得好,由俭入奢易。时间一长,也就安之若素了,任由板油把我从头到脚的衣物洗得干干净净。

    原来刚到尚马街看守所时,我最高记录是一个多月没有洗澡,胡子拉碴面焦齿黑也能忍受,而来到金圃山进了养尊处优的支积办后,我渐渐变得有点洁癖,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天寒地冻,两天不洗澡身上就痒痒。

    我专门让人做了三块搓衣板,一块雕刻着"龙翔四海",专门用来洗床单被褥;一块雕刻着"虎啸苍穹",专门洗外衣外套;最后一块无论是工艺还是创意都美仑美奂,雕的是刻本里经典的造型"美女抱蛋",专门洗内衣内裤。

    金圃山首席搓衣板工艺大师武麻子巴结我:"洪哥,'龙翔四海'您老人家步步高升;'虎啸苍穹'您老人家威风八面;'美女抱蛋'您老人家温香软玉抱满怀!呵呵。"

    一旁的老李笑呵呵踹他屁股一脚:"马屁拍马蹄上了,老人家?小洪未必七老八十?"

    某次我去十九中队(瓦斯中队)办事,远远看到中队铁栅栏门上铐着一个犯人。手铐的一个环锁在高处,另一个环锁着他的右手腕,他的手被迫高高举起,脚尖刚好能踮着点地。这个姿势在金圃山有说头,叫"欲与天公试比高"。

    我远远看着,哑然失笑,操,这个哪个倒霉鬼啊,够他喝一壶的。

    走近一看,我却大吃一惊,原来被铐的竟然是我在集训队时的室友小崔。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垂头丧气的说他在队里三天两头受老犯人欺负,实在忍无可忍,在坑下和他们打了起来,当时不仅被三个老犯人打得鼻青脸肿,没占到半点便宜,上来后还被点了"黑炮"。刚刚在办公室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还要吊一个钟头的"欲与天公试比高",这才不到十分钟呢。

    小崔的眼圈里全是煤屑,手心手背的每一条细小褶皱里也全是,如果要完全洗净,必须忍着强烈的灼烧感,用稀释后的烧碱水用力搓洗。他的脸依然俊俏,但没了往日的青春气息,相反写满了萎靡。我一时语塞,只能拍拍他的肩膀说些废话,劝他坚强些,说刚下队都这样,免不了被老犯人欺负,挺过这几个月就好了。

    这时十九中队的朱队长出来了,我赶忙满脸堆笑凑过去,敬了支阿诗玛,试探着说小崔是我老乡,我给他垫块砖行不?

    朱队长不置可否哦了一声,转身进了办公室。我赶紧找来两块砖头,垫在小崔脚下,他的眼眶一下就红了,眼角分明有泪花在闪烁。我见状转移话题,问起集训队其他人近况。小崔告诉我黄二哥也下了井,可他是三劳改,刑期长加上套路熟,混起来没问题。另一个同样生得唇红齿白的小俊哥葛灿也分在十九中队,因为和他一样是新人,干的都是井下背料石的活。我问小崔累不累,他憨厚地苦笑,说咋不累啊,可死狗饶不过剥皮,到哪不是个忍?

    我和小崔聊了有十来分钟,我始终没有问他和葛灿有没有被人下瓜,因为这实在是个伤感且让人尴尬的问题。

    当天晚上,霍耀祖揣着一包猪头肉来找我喝酒,我赶紧避开老李把他领进储藏室。小霍刚被提升为集训队积委会主任,心情不错,谈笑风生频频举杯,我却因为白天的事毫无酒兴。小霍了解了来龙去脉后,嘿嘿一笑,说洪哥你是个讲义气的人,这事简单,你交给我,只要你一句话,我帮你把小崔扶起来。

    我担心霍耀祖会惹事,不放心地问:"你要我一句什么话?你可别瞎胡闹啊"。

    霍耀祖放下酒杯,搓着手一脸的正经:"呵呵,洪哥你放心,我保证不瞎胡闹,也不动手。只不过你要给我两句话,一句话是你明天晚上请十九队的积委会主任康大马棒过来喝茶,另一句话是小崔是你老乡。洪哥,这两句话没问题吧?"

    第二天晚上霍耀祖真的没动手,不过动了脚。他带着七八个坐班犯,一人脖领子里藏了根二尺长的粗木棍,闯到十九中队,门房的坐班犯刚问了句你找谁,他一脚就把那人从椅子上踹了下来。之后一路上谁开口就踹谁,康大马棒闻声冲了出来,见状刚要发作,霍耀祖却铁青着脸先开了口:"洪哥请你去喝茶!"

    康大马棒楞了楞,张张嘴刚想说什么,霍耀祖不等他开口,厉声喝道:"洪哥请你去喝茶!你去不去?"

    康大马棒不敢怠慢,转身出门。霍耀祖顺手关上门,把打小崔的三个老犯人揪了出来,喝令他们抱头蹲下,七八根粗木棍齐刷刷指着三个秃瓢。

    霍耀祖脸上霜雪密布,嘴角斜叼着一支烟,粗木棍"啪啪"击掌,声音不大却戾气十足:"就是你们三个逑货修理了小崔?对了,洪哥让我给你们带句话,说小崔是他老乡。另外他还不让我瞎胡闹,更不许我动手,你们说咋办?"

    三个老犯人都是洞庭湖的麻雀见过风浪,知道今天是武大郎服毒--吃也是死,不吃也是死,总归逃不过一顿打,索性很痛快地仰脸问霍哥咋样算完?

    霍耀祖把烟头往地上一摔,跺上一脚:"好!你们痛快我也痛快,那就玩个'击鼓传花', '单点见红'就行!另外,'话若说得清,狗肉敬得神',我要跟你们把话说清楚,今天不管是文斗还是武斗,都是我霍耀祖的意思,跟洪哥无关。你们如果不服,我随时接待!"

    "击鼓传花"就是几个人围坐一圈,按顺时针方向a抽逼的耳光、逼抽c的耳光、c再抽a的耳光,算是互相醒脑,集体受教。而"单点见红"指的是抽打过程中,挨打者鼻子、嘴巴或者耳朵任意一处被打出血即可,与之对应的是难度大得多的"多点见红"。

    "击鼓传花"属于号子里服水土时小级别的节目,尤其是"单点见红",如果挨打者是个俗称"漏鼻子"(医学上称为"特发性鼻出血",即鼻子很容易出血)的家伙,那惩戒效果就更一般了,因此该节目女监用得较多。

    三个老犯人得了便宜,也就不和霍耀祖讨价还价,很懂套路地彼此拜托一句,"老哥,下手利索点,争取两下完事"。

    "击鼓传花"开始了,一时间掌声嘹亮,果然是驾轻就熟,很快三人的鼻孔都开始"吧嗒吧嗒"往下淌血。

    霍耀祖见好就收,但不忘语重心长的教育:"不打不成才啊,劳改局不是粮食局,白吃了政府这么多年牢饭,要记事!"叫人捏了卫生纸团给他们止血,然后木棍一挥,收队走人。

    第二天早上,我了解到事情的经过后,第一时间跟老李汇报。老李听我说完,沉吟片刻,说以后最好是注意点,"不过人已经打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于是叫来小霍,埋怨他不该太跋扈,他却哈哈一笑:"洪哥,我是严格按照你的指示办的--他们玩的是'击鼓传花',我又没有动手。再说了,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在这金圃山,我们不耍大谁耍大,我们不成佛谁成佛?"

    支积办里日子安逸,可老李和我也有烦心事,我们虽说管着金圃山三千犯人的积分考核,但由于我们不下井,所以没有加分系数,于是形成了一个尴尬的局面,我们可以颐指气地帮人家玩猫腻胡乱加分,自己却捞不到多少分,就像前面提到的阉党头子魏忠贤或者安德海,守着满屋子的大老婆、姨太太却不能用,能活活把人憋死!不过俗话说"龙有龙道,蛇有蛇路",我们贵为金圃山一"族"(管教干部)之下、千人(犯人)之上的超级大油,如果自己都捞不到多少改造积分,那还算什么耍得大?

    这年五月,为落实上级指示精神,全省监狱系统全部撤销"劳改支队"编制,而以所属地区为名改称为"某某监狱",从此,"劳改支队"这一称谓正式退出历史舞台,省第一劳改支队金圃山煤矿也更名为金城监狱。

    六月,金城监狱召开更名后的第一次全体服刑人员大会。会上,苗政委(矿长管生产,政委管监管)作动员报告,号召大家为创建省级文明监狱而努力,首先要将金城监狱打造成无烟监狱,要求所有民警和服刑人员共同戒烟,在戒烟的过程中磨练意志。

    忠不忠看行动。会后,监狱小卖部停止销售香烟,同时规定在检查时将香烟定为违禁品。各中队纷纷出墙报、表决心响应苗政委的号召,以能不能彻底戒烟,作为当前衡量全体服刑人员弃旧图新、认真改造的一个重要标准,监内也发挥舆论优势,刊登了不少"服刑人员在管教干部的帮助下彻底戒除多年烟瘾"的先进事迹文章。

    不过就像当年清政府禁烟屡禁屡败一样,金城监狱的戒烟也只能针对板油,大拿大油们有的是办法照抽不误。我因为本来就不抽烟,索性做个顺水人情,同时也想对老李表示表示,就把到支积办上任以来,犯人们送给我的十来条玉溪、红塔山、阿诗玛等一股脑全都转送给了他。老李是个"大烟囱",捧着这堆宝贝当然高兴,他鬼点子多,眉头一皱计上心头,第二天又给我捧回了十条香烟,不同的是玉溪、红塔山等高级货色换成了廉价的光荣牌。我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却要我"俯耳过来"。

    听了老李的锦囊妙计,我当天就依计而行,把十条光荣牌主动交到了严管队姬队长手里,姬队长大喜过望,毫不犹豫把当月的"积极改造个人"(奖励二十分)赏给了我。我趁热打铁,撰写了两篇稿子送到主编(犯人)罗秃子桌子上,分别题为、,署名时还很知趣地添上了老李的名字。

    稿子顺利刊发,罗秃子还很马屁地加了"编者按"。也是我运气好,日理万机的苗政委竟然看见了这两篇稿子,顺口夸了几句,于是荣膺"优秀稿件",老李和我又各赏了十分。

    为创建省级文明监狱而进行的第二项活动是队列比赛,比赛科目和部队一样,无非是齐步走、正步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以及跑步走等等。

    队列训练在每个劳改队都非常重视,因为犯人之所以犯罪入狱,基本上都是因为法制观念淡薄,无组织无纪律所致。通过队列训练增强其组织纪律性,在促进其改过自新方面有一定辅助作用,所以劳改队一般都是军事化管理,除队列训练和严格落实行为规范外,被子都要叠成豆腐块。

    不光叠被子有讲究,各人的脸盆、牙刷、口杯、毛巾等也必须规格式样统一,牙刷、牙膏在口杯内必须朝着一个方向摆放。用苗政委高屋建瓴高瞻远瞩的话来说,就是"军事化管理讲究于无声处听惊雷,从细微处促改造"。

    队列比赛眼看就要隆重上演,姬队长却犯了难,因为严管队人少不说,还基本上是大拿大油,除了被严管的犯人和看门的坐班犯外,可以上场参赛的竟然只有七个人。

    队列比赛人数多了才有效果,别的中队方阵一律十横十纵,动作整齐划一,声嘶力竭吼着"严守监规,服从管理"之类的口号,踢着正步"啪啪啪"从主席台前经过,那派头接受检阅才有点气势,而我们这七条破枪,只怕喊口号比放屁嘹亮不了多少。

    姬队长急得抓耳挠腮,责令我们群策群力出点子找办法,由"军迷"老李牵头,除了在普通科目上严抠动作的标准外,还自主增加了"蹲下站立"、"坐下站立"、"45度转身敬礼"、"脱帽戴帽"等科目。

    我当时一听就有点怀疑,小声说这些都是"最可爱的人"比划的训练动作,而我们是犯人,如此训练是不是有亵渎之嫌?要知道我们脱帽戴帽时,手里托着的是灰溜溜的囚犯帽,不是橄榄绿挂着国徽的大盖帽。

    忠言逆耳啊!老李尽管虚怀若谷,见过大场面,也很罩我,可一来被姬队长逼得头晕脑胀,二来这段时间看着我坐火箭一样加分,多少还是有点泛酸。因此对我的金玉良言置若罔闻,诡辩说只要我们踢着正步走过主席台前,而接受我们崇高敬礼的是法律的捍卫者和执行者,就是在用铁的事实正明了我们没忘本!

    老李巧舌如簧吐沫飞溅,姬队长也被他忽悠迷糊了,竟然同意让他如此捣鼓。我眼见苦谏无效报国无门,只好默念天要落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临到第二天就要参赛了,老李这个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不知怎么搞的,竟然再次脑壳进水,策划出了一个我们边喊口号,前柔道运动员、现金城监狱服刑犯兼严管队学习委员展彪边表演"擒敌拳"的策划案。

    我一听头都大了,耳边警钟长鸣,想起了在集训队时黄二哥的那句"你要这么干我不管,可你不要害别人",于是仗着老李把我当小弟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劝他:"还不如把口号改成'政治合格、军事过硬、作风优良、纪律严明、保障有力'呢。亲哥哟,'耍大不要耍脱',这一出耍得太大了,只怕会出事哩!"

    姬队长见我这么说,一时拿不定主意,我于是轻声进谏:"您为什么不去请示一下苗政委呢?"姬队长一拍大腿:"是啊,问问苗老板不就ok了!"

    苗政委到底是政工干部水平高,先是充分肯定了姬队长的创新意识,然后话锋一转,一针见血指出了"擒敌拳"的荒诞:"罪犯是什么?是无产阶级的专政对象,老姬啊,如果罪犯在人民警察面前表演'擒敌拳',那他'擒'的这个'敌'又是什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姬队长醍醐灌顶,点头如捣蒜,由衷讴歌了苗政委的内外兼修卓尔不凡。回来后脸上却是阴霾密布,开始声色俱厉谴责老李的智商。

    我一看麻烦大了,心说老李这还不恨死我?只得涎着脸圆场:"姬队长您暂息雷霆之怒,其实您前脚刚走,后脚老李就说这'擒敌拳'是有点不妥。还和我商量,说要在做'45度转身敬礼'、'脱帽戴帽'等科目时,重复高喊'严守监规,服从管理',进一步展示、夯实我们认罪伏法、努力改造的决心。"

    我这马屁是硬贴上去的,搞不好还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嫌,幸亏当时只有姬队长、老李和我在场,再加上我说话时态度极其诚恳,姬队长这才嗔怒稍减,老李脸上也没有出现悻悻色。

    第二天正式比赛,因为我们严管队人少势单,像马尔代夫、瑙鲁那种小国家参加奥运会只能派个把旗手撑门面一样,毫无疑问引来了大家的哄笑。但我们化哄笑为动力,学习沙家浜十八棵青松,泰山压顶不弯腰!齐步、跑步、正步,再加上锐意创新的"蹲下站立"、"坐下站立"、"45度转身敬礼"、"脱帽戴帽"等先进科目,动作利索整齐划一。

    尤其是喊口号时,尽管只有七条沙哑的破铜锣嗓子,但我们个个使出了憋屎的劲儿,憋出了毛骨悚然的分贝,杜鹃啼血猿哀鸣,也博得了不少掌声。最后,以哀兵姿态应战的我们,竟然小舢板击沉大航母,获得了全监队列比赛第二名的优异成绩。

    监狱奖给严管队100分,说是由我们自主分配,姬队长意思是我得22分,剩下的六人每人13分,我死活不肯,强烈要求大秤分金,三一三十一。老李嘴上不说什么,但看得出相当领我的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