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寄杀有他的心结。
政敌已经除掉,王位已经到手,但他不知该带领他的夏国往何处去。当初铁花凌提议南迁的时候江寄杀是反对的。既然现在自己掌权了,可以北返吗?显然不行。因为凤凰城已落入靖北人之手。回去已经无枝可依。继续南进呢?南面的路越来越险恶,环境越来越不适合人类生存。江寄杀已经接到数通报告,反映野人偷袭、掠夺人口的事件。敌人是谁?有多少?在哪里?怎么打?都是问题。夏国遇到了古代所有中原王朝面对游牧民族的袭扰时的普遍困境:找不着敌人;找到了也追不上;追上了打不过;打得过也不划算。一句话,这仗没法打。留在这里吗?难道我堂堂一国之君,就在这穷山恶水的逼仄之地辗转余生?白天听野人闹,晚上听野狼叫?
唉,闹心!
如果跟靖北人一起过,再坏也不会是这个样子。
他开始越来越佩服铁花凌的务实。
真他妈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看来,不单是对普通百姓来说,即使对于一个统治者来说,与更强大的一方(哪怕他是强权)对抗都是件傻事。哪怕对方是在针对你,对你最划算的做法仍然是顺从。俗话不是说吗,拳不打笑面人。强权又怎么样呢?霸道又怎么样呢?他再强权,再霸道,也是对外吧?那我进入你的内部,成为你的一部分不就完了吗?
评价一个政权的好坏,不是看他对外人是好是坏,而是看他对自己人是好是坏。如果他对外霸道对内仁爱,我就争取加入他、成为他的一部分。如果一个政权对外谦恭对内霸道,这样的政权,不管你多么强大,都是尽早逃离的好。
想到这里,江寄杀感觉像是原来堵住脑门的塞子被人拔去了一样,忽然就通了。他哑然失笑。是非黑白,善恶忠奸,突然都变得模糊起来。它们好像忽然没那么绝对了,甚至,易位了。
“给我点时间,给我一个和平的环境,我一定改革内政,革除积弊,建设一个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好国家。”江寄杀对自己说。
江寄杀真担心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会率众北归,举国降马。江寄杀现在还不敢面对这样的结果。他逼迫自己暂时想点别的。
“禀报王上,”帐外传来禁军统领胡犄角的声音,“胡志成将军求见。”
“让他进来。”
胡志成进帐施跪礼。
“平身吧。”
胡志成起立。“王上,刚刚百姓、士兵又来报告,不明人数的野人刚刚劫走了我们几十个人外出采摘果实的女人、孩子和保护他们的士兵。”
“太猖狂了!这帮毛崽子!”江寄杀一捏拳头,“马上调兵,搜查山林,把他们老窝都给端了!”
“使不得,王上。”胡志成连连摆手。“天色已晚,搜山颇为不易。我们不知道他们躲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们设置了多少路障、陷阱、机关、树网,这样找下去,劳师无功,伤亡难料。咱们还得从长计议啊。”
“那你说怎么办?别告诉我拖着不办。拖着不办老百姓会造反的!”
“不。明天就办。王上,野人不是喜欢抢人吗?咱们找一些人做诱饵,引野人上钩。而且,这些做诱饵的人还不能少,少了野人就来的少。咱们找他一两百号不带武装的老百姓去深山里采果子,野人以为咱们粮食短缺,不会怀疑的,但是为了吃掉咱这两百口子,他就得集合几百号的主力前来。这时候,咱们埋伏好的伏兵切断他们后路,再一拥而上……嘿嘿!”
啪啪啪,江寄杀拍手称赞,“妙计,妙计!就这么办。胡将军,这件事,你去通盘落实!”
“是,王上。”
江寄杀以为事办完了胡志成就该告退了。看看胡志成却没有走的意思。“你还有什么事吗?”
“王上,臣还有一件事,就是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吧,朕不怪你。”
“王上,姓黄的还活的好好的,这万一……?”
这句话点醒了江寄杀。是啊,如果谁心存不轨,拥护老国王不就是现成的旗号吗。就算别人不乱想,黄日万是活的,他可以活动啊。“胡将军有什么建议吗?”他把问题踢给了胡志成。
“当年霸王项羽嫌头上一个楚怀王碍手碍脚,派人送他过江,船到江心,把船凿沉!”
“朕明白了你的意思。不过,这事可不能让外人知道。”
“正是。王上,明天,我带人去打伏击,您呢,就悄悄带人把他装到麻袋里,在后山蝴蝶谷把他处理了。”
“还要朕亲自去?”
“此事必须王上亲眼监督,万不可交与旁人去办,如果他耍什么小花招……”
“朕明白了。明日朕亲自去办就是。朕就带几个护卫去吧。”
“王上不可!此事越多人知道,越容易走漏风声。王上最多带一两个随从,切不可招摇!”
“朕险些忘了!对对对,朕就带胡犄角和薛慕时二人去好了。”
“正是。臣告退了!”
“去吧。明天给我多抓些野人回来炖了!”
“是,王上!”
第二天,胡志成派手下将领通知两百多名百姓收拾家当准备继续南进。百姓问,“何以不一同开拔”,官军答,“分拨开拔。昨晚已走了两拨。你们是第三拨。”遂引百姓一路南走,前赴莽莽苍苍的密林幽径深处。胡志成带领的五百护军始终前后相伴。百姓不疑,愈益深入。胡志成突然拨转马头,不无怜惜地说道,“你们知道这是往哪走吗?这是在送你们上黄泉路!”百姓大惊,忙问“难道胡将军要杀我们?”
“不。我胡志成视百姓如父母兄弟,岂有加害之心。王上这次派我来,其实是押送你们深入野人边境,让你们作诱饵,引野人出来,由官兵剿杀。你们想,野人部落一冲出来,你们这些诱饵还能活吗?胡某不忍,故以实相告!”
“胡将军真是好人啊!”百姓纷纷拜伏于地,感谢胡志成救命之恩。
胡志成招手让他们起来。“大家跟我走,再晚了,野人部落就真的来了。大家跟上,我们抄近路回去!”百姓扶老携幼,提筐带罐,慌慌张张跟着胡志成的人马沿一条小路向前奔去。
将近后山蝴蝶谷,胡志成率官军勒马停住。“我们只能送到这里,接下来已经是我们的安全领地,乡亲们自己回去吧。我们必须回抓几个野人,不然没法跟王上交代。”
百姓纷纷与官军抱拳惜别,再沿着陡峭崎岖的上路往下走,下蝴蝶谷。忽然有年轻人指着谷底溪流大喊起来,“快看下面!那几个在干什么?!”
众人勾头一望,见下面一个人背手肃立,两个人按着一个人的头在往溪水里灌。被灌的那人拼命挣扎。按头的人似乎有意取乐,按一会,放一会。背手肃立那人显然是两人的老大,脸上甚是得意。百姓都是淳朴善良的底层人,一看这情景,忙一齐发足狂奔,呼啦啦蹿下山谷,冲到那几人面前。细看那身着便服的带头人,百姓大惊,原来正是当今国王江寄杀。再看那个被咽在水里的已经飘起来的那个,赫然就是老国王黄日万。
百姓震惊了。
“妈的!我们都当你是保护大夏的大忠臣,想不到……”“老国王果然是被你逼着退位的……”“你怎么那么狠,人都下台了你还不放过!”百姓一边辱骂,一边冲上来扑打江寄杀。胡犄角和薛慕时想喝止众人,哪有人听。把这两个小兔崽子也一起打倒在地,万脚乱踹。
山谷上方,胡志成骑在马上看得清清楚楚。官军想冲下去,被他挥手制止了。眼看着百姓已经对下面三个人拳打脚踢了半个时辰还没住手,胡志成感觉差不多了,才带兵牵马下去。
江寄杀,胡犄角,薛慕时三个人全被百姓赤手空拳活活打死。黄日万的尸体也被百姓抬上来,摆在河滩上。
胡志成撇撇嘴,“这下没人追究我私放百姓的罪过了。”
“哈哈哈哈……”,百姓大笑起来。
胡志成带着军队和百姓,马背上驮着四人的尸身,回到扎营地。夏民一见这番情景,,纷纷炸开了锅。官军、禁军们也全都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聚拢来围观事态发展。不用胡志成解释什么,那两百百姓就是最好的义务宣传员。他们面对蜂拥来的百姓、官兵,个个义愤填膺地讲述江寄杀如何卑鄙残忍地杀害老国王,他们如何巧遇这悲催的一幕,如何愤怒地打死了这名乱臣贼子,这个披着羊皮的狼。从百姓到官兵,一听如此戏剧性的描述,纷纷表示“老贼该杀”。激动的官兵和群众甚至拿起刀枪、锄头、粪叉子朝江寄杀尸体冲过去,剁了个稀巴烂。胡志成命令把老国王的尸体装进简易制作的棺椁,就地下葬。
接下来就是面对两万军民,决定夏国何去何从。
胡志成面对期待的人群,慨然说道,
“夏国父老同胞们,我的战友兄弟们,
现在,夏国已经风雨飘零,早已不复昔日的辉煌。很多人脸上写着绝望。他们不知往何处去。
王室已死,黄家血脉断绝。阴狠歹毒的阴谋家把我们赖以依存的长城拆毁,把我们的忠臣良将杀掉,最后他自己,也被我们正义的人民除掉了。
几百年来,我们大夏民众第一次不分阶级,不分军民,不分敌我,如此紧密地团结在一起。几个月以来,经历连番的丢城失地,损兵折将,经历了爱国团的种种胡作非为和他们制造的黑色恐怖,经历了凤凰城大撤退,经历朝廷腥风血雨,王室变幻,经过了野人部落的袭扰,今天,我们第一次回归平静……
同胞们,战友们,如果你不想过平静的生活,请选择留在这里,继续陪野人捉迷藏;如果你想让此刻平静、安宁的生活延伸到时间的尽头,你想让你的子孙们再也不用担惊受怕,请跟我走,我们一路向北,投奔马中求!”
胡志成说罢,分开众人,带领所部军队直接回营打点行囊,拔帐而起,率军迤逦北归。夏国军民络绎于后,连绵不绝。
没有人选择留在这里,即使一开始有人有犹豫。
真理,终于,第一次,普照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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