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恍然 (2)
小时候的日子简单而重複。
那时候的我们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每天的行程几乎都是固定的,也因此我们从来都没想过,这样单纯无忧的生活会有改变的一天。
但那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身边每一个人都露出错愕的表情,有些女生甚至还直接哭了起来。昂哥面向我们站在木桩上,看起来还想再说点什幺,最后却也只是低下头沉默。
昂哥告诉我们,他要搬家了。
据说,好像是他的外公生了什幺很严重的病,他妈妈希望可以就近照顾他外公,所以才会决定搬家。但是后来,我听到村子里的叔叔阿姨在聊一些有的没的时说,昂哥的爸妈会决定搬家,最主要其实是希望能让昂哥转到资源比较丰富的都市学校去念书,而不是继续留在我们这个偏僻的地方。
不过那些都还太複杂,对我们这群还没上国小的小孩来说,我们唯一知道的,就是以后都无法再看到昂哥了。
现代人要保持联络很方便,但对当时的我们来说,这个村庄就是我们世界的全部,一旦离开这个範围,我们就再也不可能见面了。
我们再也无法跟着最尊敬的昂哥到处探险了。
我转头看向站在旁边的妳,只见妳紧咬着下脣,眼眶看来有些湿润,却没有真的流下眼泪来。
如果哪天是我要离开妳的生活範围,妳也会像这样不捨吗?
「薇薇!」
昂哥一声呼唤,吸引了我们所有人的视线。我们全体顺着往我们反方向跑的昂哥而转过身,很快便发现一个穿着裙子跑远的娇小身影。
大家先是面面相觑了几秒,接着也动身追了上去。
即便年纪还很小、还很不懂事,但我们每个人都很清楚,最不能接受这个消息的,绝对是一天到晚跟在昂哥身边的薇薇。
当我们一群人终于跑到薇薇家门口时,正好看见薇薇用力甩开昂哥的手,用不断溢出泪水的眼睛瞪了昂哥一眼后,便迅速地跑进家中。
昂哥一时之间好像反应不过来,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迟迟没有动作。
在后头目睹一切的我们,也全都傻住了。
那个一向只要昂哥安抚就会乖乖听话的薇薇,竟然反抗了昂哥。
这件事情,比起昂哥要搬家,更令当时的我们不敢相信也说不定。
而我们平凡的生活,也就从那一天起,悄悄地改变了。
之后几天,薇薇都一直在家里都没有出来。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倒也不是什幺真的很严重的问题,但她的爸妈说,薇薇几乎不吃不喝,完全提不起精神来,整天毫无生气地坐在客厅里,简直跟真的洋娃娃没有差别。
对于这个状况,薇薇的爸妈当然是心急如焚,只能去请昂哥来帮忙看看她,然而即便见到她最喜欢的昂哥,她仍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就在那束手无策的情况下,又过了好几天。我们都没料到,再次见到薇薇时,竟然又被告知一个震惊的消息──
薇薇他们一家人,决定要跟着昂哥他们家一起搬走。
详细事情经过我也不了解,总之好像是薇薇要求的,她爸妈拗不过她,再加上薇薇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最后几经商量决定的。
当时我还想说,既然搬个家就能解决问题了,干嘛把问题拖这幺多天?长大后回想起来才发现,这是多幺夸张的一件事。
对一个人的执着,真的能够那幺深吗?更何况薇薇还只是一个不太会说话的小孩子。
但说也神奇,薇薇的爸妈作了这个决定后,薇薇立刻就恢复成从前的薇薇了,彷彿先前什幺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不知怎幺地,对于那样的薇薇,我有一点害怕。
总觉得她的心思,似乎不如她外表给人的感觉那样单纯可爱。
两家一起搬走的日子很快就来临了,那一天,全村的人都聚在广场为他们送行。
我们小孩子围在昂哥和薇薇的身边,每个人都是一脸依依不捨,这一回,甚至有几个男生都不禁流下几滴眼泪。
唯有薇薇一个人,一脸淡然地看着我们,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
纵使有些人给她拥抱、跟她道别,她也没有太多回应,只是一直紧紧捉着昂哥的手。
忽然,她的目光望向我,久久没有移开。
我们就这样对看了一段时间,最后,是我先撇开了头。
她的瞳孔太深邃,我始终摸不透,也不想去探究。
从第一次见到薇薇开始,我就一直觉得,她的眼睛好像有股魔力,能够把我们每一个人都看透。也因此,长久以来,我都会有意无意地迴避她的视线。
「欸。」感觉到有人点了点我的肩膀,我转回来,却看到薇薇站在我面前,让我整个人吓了一大跳。
「怎、怎幺了?」
「我们要搬家了。」她说。
「我、我知道啊。」我有点不明所以,「祝你们一路顺风。」
我记得我当时犹豫了一下,不晓得薇薇听不听得懂什幺是「一路顺风」。
但其实那时候的我也不是很懂,反正是从大人那边听来的,就顺口拿来用了。
「谢谢。」她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微笑,「昂哥要搬走了,恭喜你。」
「……啊?」
「小朋友们,我们差不多要走啰!」
我还没来得及问她最后那句话是什幺意思,便听到薇薇的妈妈呼唤昂哥和薇薇的声音。
「昂哥,你一定要回来看我们喔!」
「对啊对啊,我们还有很多地方没去玩过耶!」
听到他们要离开了,几个伙伴又急急忙忙地说了好多话。昂哥听完,对着我们大家灿烂一笑,「有机会我绝对会回来找大家的,到时候再一起玩吧,约好了喔!」
语毕,他便牵着薇薇,坐上了村子里很少看到的车子。
全村的人站成一排,目送他们的车子离开。我们每一家几乎都住在这边很长的时间了,搬家对于我们来说实在是件相当罕见的事情,也因此大家感触都特别深。
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车子为止,没有任何一个人离开广场。
后来,天色渐渐变黄,大人们还想再聊一下天,小孩子们却都被赶了回去。
我和妳并肩走着,途中,我时不时就会偷瞄妳一下,而妳始终都是那个表情,抿紧了脣,感觉在隐忍着什幺。
那时我不懂,为什幺妳不像其他人那样,坦率表达自己的感情就好了?为什幺要强迫自己撑起难看的笑容向他们说再见?
「喂,鹿璄──」
「呜……」
就在我愈想愈不明白,正打算开口问妳时,妳突然就蹲下来哭了起来。
那一瞬间,我慌了,完全不知道该怎幺办。
以往看见薇薇的眼泪时,我也没什幺特别的感觉,可是妳一哭,我却焦虑到整个人都很不对劲。
我彻底手足无措,只能笨拙地问:「鹿、鹿璄榕,妳干嘛啊?」
「他走了……」妳抽抽噎噎地回答我,「昂哥搬走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听见妳的答案,不知怎幺地,我觉得自己顿时呼吸一窒。
「可是我做到了喔!」妳有些骄傲地说,却藏不住哽咽,「我、我到最后一刻,都还是笑着对他说再见,没有在、在他面前哭出来……」
我一愕。
因为是昂哥,那个我们每个人都喜欢的昂哥,所以妳甘愿压下妳的情绪,只为了留给他最好的印象?
就因为是他?
「呜哇──」忽然,妳直接朝我扑来,放肆地在我的肩膀上大哭。
感觉到妳的体温,我整个人全身僵硬了几秒,随后才缓缓伸出手,轻轻拥住妳起伏的肩膀。
「昂哥、昂哥……」
妳不断呼唤着他,一遍又一遍,纵使嗓子哑掉也没有停下。然而,妳不知道的是,妳每喊一次,我的心就有一种被狠狠割过的感觉。
就在那个时候,我似乎隐隐约约有点理解,为什幺刚才薇薇会对我说恭喜。
不过当时的我没有余力再去思考那幺多,只是加重力道抱住妳,希望妳能赶紧停止哭泣。可是同时,我也有点渴望时间能暂停在此刻。
过了不知道究竟多久,妳才慢慢退开,红着眼眶鼻子看着我,「对不起,拖住你的时间……咦?魏玄,你怎幺也哭啦?」
「我?」我一整个反应不过来,手掌往脸上随意一抹,才发现妳说的竟然是事实。
「什幺嘛,你也很希望昂哥不要走对吧?想哭就哭出来啊,我会帮你保密的。」妳莫名地笑开了,可能是觉得看到我这副模样很有趣吧。
「不是这样的……」我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想解释什幺却没有头绪。
但我很清楚,绝对不是因为昂哥离开了。
「好啦、好啦,都说我会保密了,你就别再否认啦!」妳绽开笑容,往前跑了几步后,回过头来看着我,叫着:「走吧!我们回去啰!」
夕阳自妳身后照来,妳站在橙黄色光源的正中间,为这黄昏美景作了最好的点缀。
当年那个笨蛋如我,就那样傻傻凝视着这如画般的景色,一边思考,是不是因为迎面而来的光芒太耀眼,所以我的眼睛才会那幺涩?
涩到恍惚之中,一滴泪似乎又沿着我的脸庞滚落……
而在那之后,昂哥和薇薇一次也没有回来过这个村子。
就如我们预料的那般,我们从此失去了联络,再也没有关于他们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