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谢燕堂自堂后来,堂中诸人只觉若睹宝剑出匣拔鞘,风气光彩射目,竟然不敢直视。
那人原也随众人侧首掩目,待看清谢燕堂样貌,顿时目瞪口呆,只觉男装肃容也不掩其光华,一时脑中纷乱,一忽儿觉得当叫师尊,一忽儿又觉得叫师姐也极佳。又想那叶姓仙人说不定也是个女子,只是用了灵符易容,如此行为,定然是个清丽俏皮的小佳人。
正胡思乱想间,突然脸上剧痛,瞬间倒飞起三四丈,脊背狠狠撞在墙上,又跌倒在地。一时胸前脊背脸颊齐痛,顿时惨呼出声,又一呛,咳出血并数颗牙齿。这一下被打得极惨,眼前蒙昧一片,好半响耳中嗡声暂消,听见谢燕堂道:“如此心术不正之徒,杀了便是,何必多言。”
叶孤鸿道:“他也算无辜受害,将假做真。”
一时堂中无人发声,只听那人趴地哀哀惨呼。未几,那人父母已寻来,不过三十七八,却都头发花白,见儿子流血倒地,先是一惊,又见仙人,只好按捺下心疼,上前拜见,然后捏着手垂头立在一旁。那妇人频频偷眼去瞧孩儿,听他哀鸣,着实不忍,壮着胆子道:“小儿愚昧,冒犯仙人…”
叶孤鸿道,“此事却说来话长。”指了凳令两人坐下,甄老爷又唤了郎中来,将那人略收拾了,放在春凳上。
叶孤鸿道:“列子有云:一者,形变之始也,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故天地含精,万物化生。曾有能者取气合药,大如燕卵,曰文石。授宏成子,服之大明悟为天下通儒。成子后病吐出此石以授五鹿充宗,遂充宗又为硕学。天地阴阳奥妙,亦有非经人手而生药,充塞泥丸,成全顿悟,故曰天授。如哑者睹开天眼而复声,幼儿不学而做绮文等皆为此类。但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于世人言,天授也并非一味好事…”
他一瞥春凳上之人:“人生之初为混沌,后分清轻,渐现五官手足,再服饵水食,方始成人。今观令郎言行,多有邪异之处,恐未成人即蒙天授,大道以多歧亡羊,令郎大约是将这天授当做自己本性,年深日久,已入歧路了。”
道家以气为基,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又变而之死,死而气散。昔为人而今为虫臂鼠肝,乃是造化循环之理。三生旧性之说,实为虚妄。故如谢燕堂与林道通转世投胎,实为夺舍,乃是趁婴儿温养,尚未成人之际将一点灵光含元神打入,此非大能不能为,非有机缘不能成。
众人闻言大惊,夫妇尤其骇然。有与他们家熟悉的人道,此子名翥,少而敏,幼能学,只是生性轻浮些,是故十六七岁时父母为他定了一门亲事,只盼能稳重些。别人家若亲事定下,未婚夫妻便再不得见,有父母开明的也会允许传些信笺针线之类,甄翥却不知如何想,竟日日去未婚妻家登门,一忽儿说要带去游春,一忽又要带去会友,倒把女儿家名声弄得有些不贞静,还未成婚两家就已有怨念,后来女方家一怒之下退了婚。
此事因甄翥而起,以后数年父母想再为他寻一门婚事,却越发难为。夫妻俩既忧烦自己气血已衰,不知何时就要撒手西去;又发愁儿子年岁渐大却浮浪依旧,年少聪睿之名已荡然无存,平生竟无能待者。未至不惑之年,就已头发花白。如今再见爱儿冒犯仙人,又听竟然一早就迷失本性,惊悲之下,妇人一时竟闭目仰倒,人事不知。甄老爷急忙令人煮来姜汁灌下,又让婢女替她摩挲心口脖颈手腕,片刻后才缓缓苏醒,想起之前诸事,只觉悲从中来,不禁嚎啕大哭。
众人看得可怜,那丈夫也是泪眼婆娑,向叶孤鸿跪下,泣道:“求仙人救我孩儿一命。”
叶孤鸿命甄嘉扶他起来:“那天授与你孩儿已化为一体,若要祛除,他今世一切都要消了,如赤子落地,懵懂不知,一切须从头再来。”
妇人勉强止了哭泣:“纵如此,也强于如今,只当又生一子,再教他十八年罢了。”
叶孤鸿点头:“既如此,且遂你们愿。”便借了甄老爷一间偏房作法,将那天授取出。只见灰蒙蒙一道气从脑后中逸出,叶孤鸿祭出一节琉璃,随即将灰气吸得一干二净。
甄翥又过两日方才苏醒,当真如叶孤鸿所说,言行举止已与婴儿无异。众人又是惊讶又是感慨,因见他们一家实在可怜,又各出了些钱襄助。
此后十数年,夫妻俩专心养育甄翥,又教读书明理,十数年后中了秀才,继而又中举人,却不再进学,只在琼城内开馆授徒。也是有缘,当初与他家退婚人家的女儿因失了名声,一直不得嫁人。甄翥也知她是被自己从前荒唐拖累,便在中举后托人求亲,两人兜兜转转蹉跎近二十年,终究成了夫妻,虽然意难平,却也无奈,从此教书持家,恬淡延生。
如此种种,却都与叶孤鸿等人无关。在取了天授后几人就返回太清宗。几日后,谢燕堂再次闭关,叶孤鸿一边教导甄嘉与杜玉琼,一边修炼,十数年间都无暇离山,待两人都修行至宿疾并销,神静气安境界,分别被浮玉殿与徽音殿收为弟子。
甄嘉与杜玉琼去后,叶孤鸿顿时多了许多空闲,这天他在林中闲坐,不知不觉天已入夜,才将笛子放下,就听见林外响起娇稚笑声,细细步声近了又远。他抬头望去,不禁莞尔,起身走到洗雪堂山峰相接的石梁处,崖壁上落水如弦,一旁岩壁上一丛桃花花枝颤颤,扑落他一身花瓣。叶孤鸿摇摇头,向那花树柔声问道:“可要吃果子?”
那花树顿时不动了,少顷,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女童从花间探出头,咬着手指怯生生说:“吃狮子糖。”
叶孤鸿将她抱下来:“这时节哪有狮子糖,有炒银杏和梨圈吃不吃?”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等回了观澄堂,叶孤鸿将女童放在榻上,取了两碟干果子来给她,“莫要走动。”嘱咐了才转身,就看见谢燕堂姗姗进来,瞥了一眼女童:“原来是她化形。”
叶孤鸿正要去找他,含笑道:“师兄来得恰好。”
女童还坐在榻上啃枣子,见谢燕堂来也不怕,她在岩壁上长了那么多年,早见多了他这不苟言笑的模样。叶孤鸿拉着谢燕堂坐下,两人一左一右,中间有个粉妆玉琢的女童,看起来倒像一家。
叶孤鸿慢慢抚着女童鸦羽似的头发沉吟。这石梁旁的桃花开了许多年,也不知是何时种子落于此处萌生,因地方不对,生得格外细弱伶仃。他见了不忍,便在树下布了法阵,此后数年渐渐繁茂,有云霞郁郁之貌。大约是多吸了些日月精华,灵识略生,便格外淘气起来,每逢花季,人自桥上而过,总被落了满身花瓣。只是草木有灵,终究不足,如今化形为人,生出九窍,才算踏上了正道。
想了片刻,抬头恰与谢燕堂目光撞在一起,微微一笑:“叫蓁蓁如何?”
烛火之下,他的笑容好似花缓缓开,谢燕堂不说话,眼神却是柔的。蓁蓁吃了半碟果子开始犯困,伏在叶孤鸿怀里睁不开眼睛,今天她第一次化形,一会就累了。
叶孤鸿把蓁蓁抱起,化作一团淡红云雾托在手心,来到石梁上微微一推,云雾便飘起没入了桃花之间。两人静静站了会,皜月近人,地上如铺霜露,远处宕山山峰参差,影影绰绰半浮于夜雾中。谢燕堂伸了手来牵住师弟,沿路开了许多花,两人踩着一地水样月光,缓缓往洗雪堂去。
谢燕堂性格冷肃,居处却很有人气,壁上挂画,瓶中供花,都是叶孤鸿一手布置的。堂前有一棵极高的榛树,枝叶繁茂难收难束,等到了结子时节,便可采来配茶。
趁叶孤鸿抬头在叶间张望,谢燕堂捧了一只半尺高的罐子出来,一揭盖子便是股幽冽冷香。叶孤鸿伸手接过来,倒有几分惊奇:“师兄什么时候存下的榛仁?”一厢说一厢进屋淘登出炉子、砂瓶、茶盏等物,又去汲了一罐子澄洁泉水。
谢燕堂静静在旁看他忙碌,忽然说:“我欲出游。”
叶孤鸿正往砂瓶里倾水,闻言顿时诧异抬头:“师兄”略停一停,蹙眉道:“为何突然如此?”
谢燕堂并不答话,只静静看着他,伸了手握住师弟:“你可信我?”
叶孤鸿懵懂,仍然点头。两人相看片刻,谢燕堂低声道:“近来心乱。”
叶孤鸿顿时一惊。入道第一,便要拴住心猿,炼心得法自然神凝气聚。有道之士,眼不视色,耳不听声,鼻不嗅香,舌不味味,身离细滑,意不妄念,以避六贼。意妄思虑,便六贼妄生,入贪痴嗔,身妄作役,一旦心神相负,便是道基崩溃。如今谢燕堂居然说自己心神动乱,叶孤鸿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脊背冷汗津津而下,谢燕堂却仍气定神闲,甚至还露出一丝笑,捏了捏师弟手背:“莫怕,这趟下山行走,便是看看有无顿悟的机缘。”他近来只觉修行未有寸进,也不知究竟是那里挂碍,去寻人卜卦一番也是晦暗不明,只说机缘在山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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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孤鸿凝目思量片刻,低声道:“师兄独自去?”
谢燕堂笑道:“自然要与你一起。”
这话说得熨帖之极,叶孤鸿抬头与他相视,忍不住一笑,侧首去看炉下火光:“既如此,要备好行囊。”
两人喝了一行茶,断断续续说了会话,不知不觉已近亥初。此时山峰上下人鸟声俱绝,万籁俱寂里,有乐声细细澄澄地传来。叶孤鸿侧耳听了一阵:“听着像是许琴亭师姐。”
这琴声极妙,尤其幽夜中隐约传来,似有似无,极其雅致。叶孤鸿勾起兴趣,取了笛子来跟着曲调试了一段,合着琴音吹了起来。这调子谢燕堂以前从未听过,似是合着头顶风吹叶摇的韵律,明明就响在耳边,一忽儿却似渺入云际,只留穿林打叶中若断若续的一丝;一忽儿又渐渐明亮起来,仿佛云开月现,流光积清,万里山河一白,更无半点他色。又听片刻,渐渐已忘了曲调,只觉如卷地风来,忽地就烟消云散,显露出表里澄澈,冰雪肝胆来。
一曲终了,琴音又铮铮两声,似是致意。此时四野无声,天上不知云气何时散去,露出莹莹无尘的一轮皓月,微风过处,令人神清气净。谢燕堂方才回神,恰逢叶孤鸿向这边往来,白练似的月华下,许是见谢燕堂神情,先是一凝,随即如草木初发,脸上笑容徐徐展开:“师兄。”
☆、第九回
他们此次下山是为行走,去的第一处是谢燕堂此身生长所在。
小舟御风穿云行了三四天, 方才到达湖湘敦州。谢燕堂此身出身宋城魏家,是家中幺女,故取了“微娘”的小名,六岁时被凤楼点化还归宗门,因占了魏家福泽,尔后数年间也偶有归家,以金银药丸奉养,直至二十多年前此身父母去世,方才还了生身之恩。
两人不欲惊动凡人,遂在僻静处降下,小船仍还为径寸大小的核舟。这物原是世间赏玩之器,却做得格外精致,有舱覆蓬,旁开八扇小窗,雕栏画壁,样样俱全,左右各刻“穿云”、“度月”字样,微如芝粒。又有楫、炉、壶、杯、几、屏风、手卷等物,皆惟妙惟肖。清景殿卫妙清见而诧叹,言其技艺已入灵怪,世间难有出其右者,便将此物带回太清宗,炼化为法器后转赠凤楼,凤楼又赐下叶孤鸿权作脚力之用。
叶孤鸿将核舟收起,将身上衣物略整理了,才与谢燕堂一起出去。此处是宋城城郊处一座小山,湖湘多水多山,又值春日,水波流溢,碧色泱泱,还未穿林而出,就听到嬉笑声隔林传来。又往下走了一段,便见许多年轻男女在水边相随嬉游,手持芳草,既歌且笑。
叶孤鸿一愣,旋即明了:“今日原来是上巳。”
湖湘多苗夷,后经开化,设归义、新化、沐恩等县,数百年中陆续有汉民迁来,风俗相侵,习气较中原更为开放,少年男女相约外出游玩实属寻常,尤其春日更多苗夷歌会,风气开明的人家也有参与,甚至县主也偶来与民同乐。
两人边走边瞧,将过一架木桥时,叶孤鸿突然停步,瞥一眼桥头柳树下,笑道:“却是我们扰了别人兴致。”
桥头这一株柳树甚高,万条丝绦垂下,随风拂拂,如荡碧波。树下有圆石并几个石墩儿,石上搁着梅花供春壶与一只小小的银杯,另有几张纸上墨迹尚且未干,却不知主人去了何处。叶孤鸿在桥上曼声道:“我等路过,并无他意。”
又过了片刻,只听柳枝里窸窸窣窣,从树缝中慢慢挤出一扁形,落地后以手搓头及手足,渐次而圆,终成一人形,方巾朱履,衣摆下却露出毛茸茸的一截尾巴,嘴边仍带着两根细须。他将叶孤鸿与谢燕堂仔细看了看,如人间读书人样长揖拱手:“生员古宣见过两位仙人。”
叶孤鸿笑问道:“不知是哪家生员?”
古宣细须一翘:“某乃太平娘娘座下生员,前岁秋以文理精通而进。”他请两人在石墩坐下,又从石下包袱里取了两只酒杯并一把乌银珐琅壶,殷勤道“村酿薄陋,仙人略尝一尝。”
叶孤鸿轻啜一口,酒水滋味并不厚,略带点甜意,大约是松脂糯米酿制,冬春时瓮藏四日便可得。见他坦荡饮酒,古宣将心放下一半,又见他取过壶旁纸察看,顿时讪讪,捻了捻细须,局促道:“文笔粗陋,莫污了仙人眼。”
纸上是一首五言诗,写的是枸橼子。此物产于湖湘以南之粤山,每逢秋则赭珠金实,累累悬缀,气象富贵,故多有人从山中移来。且香味蕴籍耐久,颇得文士追捧,以素盏净盘供养,取幽微静素之趣,如古宣诗中亦有写“摘香童仆手,分静素瓷窑”之句。叶孤鸿又往下翻,字迹却又张张不同,文笔更粗,题目却一样,不禁笑问:“不知先生在何处坐馆?”
古宣眯眼一笑,细须随之而动,文绉绉道:“不敢,某正馆于城西徐家,因仰先哲遗风,故问学于稚子,‘风乎舞雩,咏而归’,何其美哉。”说到后来,更是摇头晃脑,不胜神往。
叶孤鸿着实无言以对,这狐狸读了书,居然比凡人还独特些。见古宣已经开始喋喋说起馆中小童,不由回望谢燕堂,微微露出祈求之意。谢燕堂眼中掠过一丝笑意,头次开口:“刚才你为何躲藏?”
古宣对着叶孤鸿尚能侃侃而谈,一见谢燕堂开口顿时结舌,讷讷半天,才听明白原来此地数月前屡出怪事,先是一家娶妇,新娘新郎却在洞房中破胸失眼而亡,家人赶来只见血淋漓满地,一钩喙巨爪如雪的双头黑鸟高踞于梁,凄鸣三声飞去。后又有乡妇徐氏田间见胡蜂,以头巾驱赶,胡蜂骤化如盘大,暴然分为两扇,合而碎徐氏头颅,齿飞血溅于尺许外树上。同行乡妇几欲骇死,顿时昏绝,后灌饮姜汁方才苏醒。
如此两事连发,宋城一时人心惶惶,又是做法禳解,又是张榜捉妖,正商议着要去拜一拜太平娘娘时,一羽士带着小童姗姗而至,揭了捉妖榜,又将一双头黑鸟与一绿蛇示以众人。
“那羽士说,他与一邪人斗法,好容易将之打死,却无意走失了其豢养的一双妖物与一枚法器,便循着痕迹一路追入湖湘。”那双妖物一为罗刹鸟,乃是积尸之气所化,如灰鹤而大,能变幻作祟,好食人眼。此妖脱身后阴潜于城郊古墓,趁新妇花轿过时混入,后藏身新房,待宾客离去后将一双新人双眼啄去。另一则为蛇怪,能幻化人形,作人语,趁暮色化作邻城王四中表亲,以贺寿之名入其家,夜露异形,如蛇而生两手,舌长丈余,色如朱砂,将一苍头啃噬殆尽,又欲食另一人时被赶来羽士所阻,先化为一蝴蝶,大如车轮,双翅犹如利刃,被那羽士朱笔点中,现原形委顿而死。
这些古宣虽为转述,却宛若亲见,说到紧张处,一双细眼瞠得滚圆,连颊上细须都不由竖了起来。
叶孤鸿道:“你又为何会被那羽士所伤,他竟是一概而论么?”他看得不错,依古宣修炼气候,断不会连胡须尾巴也藏不住,显然是先前不久被术法所上,又细看,那术法竟然有几分名门正宗的影子。
古宣期期艾艾,比之前还要支吾,叶孤鸿耐心听了半晌,才知道原来这古宣见这羽士厉害,竟然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只是天生羞怯,便一路尾随而去,只盼能寻到机缘结交一番,做个把臂之交。结果才出城不久就被那羽士一个雷霆打下,若不是逃得快,一条狐狸命便要交代在那处了。偏偏他养伤也不安生,打定主意要趁年华诗酒一番,却恰恰遇上叶孤鸿二人,一时心有余悸,连东西也不及收拾便躲入树缝。
叶孤鸿弄明白了这一番来龙去脉,真是哭笑不得,侧首去望谢燕堂,师兄弟眼神一交,俱已知晓对方的无奈之意,世间都说“狡诈如狐”,这偏偏却是个呆狐狸。
直至进了城,叶孤鸿仍是不时想起失笑,被谢燕堂狠狠一攥手心,“你若再想那呆子”其后之话,不言而喻。叶孤鸿蓦地想起行来途中之事,脸上顿时绯红,不再提起古宣。两人慢行缓看,此时距谢燕堂离家已有五十多年,少时相识之人大多鬓毛已衰,相见不识,景物也迥异从前,偶然见一处有些眼熟,仔细回忆,抬手指给师弟看。
渐渐行到一处小巷中,一支梧桐从旁横逸斜出,枝上皆是片片极新极碧的叶,其下星星缀着许多圆圆小小的毛球。行到巷口,谢燕堂突然停步,望向斜对面一处大门,“那便是魏家。”
叶孤鸿顺势看去,只见一溜灰墙上覆着青瓦,墙角苔痕斑斑,近门处则打扫得一尘不染,一株梧桐从院墙上方露出绿荫,门户朴素,却也建筑清雅,深沉有度。谢燕堂在原地看着,却并不上前。见师弟诧异望来,静了会儿,微微摇头:“已不知该与他们说什么。”见他双眼低垂,面上神色不明,叶孤鸿有心相劝,却实在不知该如何说。正踟蹰着,街那边却已经有个苍头瞪大了眼,盯着谢燕堂看了又看,既惊且喜,连声音都颤颤了:“可是二娘子?”
这突然一声引得一片兵荒马乱,谢燕堂与叶孤鸿被厮婢并那苍头簇着往里走,半道上魏微娘此身之兄长已急匆匆迎了出来。乍见容颜依旧的胞妹,怔楞片刻,未及开口,已先泪流。
魏微娘之上有三位兄长并一姐,大姐嫁往易州,已于五年前去世;二兄在父母病逝时哀毁过度,未几亦病亡;三兄在朝为官,已经离家数十年,魏家老宅中只有长兄魏徽之并妻子,如今骤见幼妹,当年垂髫情景宛在眼前,一时凝噎,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魏徽之比幼妹年长十余岁,其妻元氏进门时小姑微娘才两岁大,因婆母多病,几乎是当作自己女儿来教养。好容易长到六岁,能书文,能诵诗,却一朝被仙人点化,从此仙凡相隔,之后再见,也是客人一般,再也亲近不来。一双老人去后,微娘便不再现身,虽觉得牵念,却也无端松了口气。谁料已过二十多年又突然到访,情动之外,却也尴尬,拜问寒温外,一时竟无话可说。
不独魏家人,谢燕堂也是如此。因他们来得突然,元氏只得唤人匆匆打扫出一处院子。待厮婢都退下,谢燕堂坐在榻上默默不语,弦月光芒透窗而入,照得他眼睫下阴影深深。叶孤鸿窃窃过来,欲言又止。
见他步态宛若小猫儿般小心又警惕,谢燕堂只觉有趣,颊边顿时勾出一抹笑影,伸手牵了师弟在边上坐下,忍不住摸摸他耳畔。叶孤鸿偏头去应,软语道:“是我强求了。”他只“当欲知后来路,须向从前求”,却未想到有的前路,已经回不去了。
谢燕堂柔柔摩挲他鬓角,道:“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路。又岂非修行人独有。”自被点化那一日起,他就知道自己再也不会与此身的血脉至亲有什么相同。如春日里探身去看的牡丹,偶然掠过发边,便是那一瞬,也就如此了。
叶孤鸿心有戚戚,顺着谢燕堂话音轻叹一声,“既如此,我们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