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10雷龙与笨蛋
反抗的心思到底敌不过那点亲情,放弃与命运挣搏,认命出嫁前的某个夜晚,唐海棠悄悄摸进唐铃房里。
「唐……棠?」熟睡中的唐铃被她惊扰,眼神先是惊惧,渐渐趋于平静,牵动脚上铁鍊,在暗夜中铮铮作响,那刺耳音效鼓动唐海棠耳膜,揪扯她心脏。
「铃铃,妳好吗?身体都好了吗?还有没有哪里痛?」唐海棠伸出明显消瘦的手,摸了摸唐铃疲倦憔悴的脸。
唐铃歪着头看她,没有回话,仅是揉了揉眼,伸手摸了摸她,像似要确定半夜出现在房中的唐海棠究竟是真是幻。
唐海棠直勾勾望着唐铃,她的眼神还是那幺乾净透明,就算曾经被摧折,就算发生了那幺多恐怖骯髒的事,还是那幺乾净透明。
她十分怀疑,唐铃究竟知不知道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什幺,知不知道她母亲死了,知不知道她就要离开唐家,知不知道她就是害她遭逢这一连串不幸的罪人。
假若可以,她多幺希望她什幺都不知道,就如同从前般无瑕美好。
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自责内疚,更不知从何道歉起,唐海棠抿紧唇瓣,傻楞楞盯着床面,一句离别的话也说不出口。
唐铃维持歪头盯瞧唐海棠的姿势,一动也不动,蓦然间,坐起身,伸手在床头柜里拿了个东西,塞进唐海棠手里,紧紧包握她手,笑了。
「铃铃喜欢唐棠。」笑容澄净。
唐海棠望进她笑颜,打开掌心,看着唐铃递来的七彩糖果纸,回想起近来种种,再忍受不住,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对不起、对不起,全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对不起、对不起……」她紧紧抱着唐铃,在她颈畔痛哭失声。都是她的错,全都是她的错!
「不哭……铃铃喜欢唐棠……」唐铃不甚明白她为何哭泣,只好紧搂着她,像哄孩子似的,轻揉她背脊,一遍又一遍重複,却令唐海棠越哭越厉害。
唐海棠沉声痛哭了好半晌,猛然抹去眼泪,从口袋里倒出好多好多糖,五颜六色的,缤纷的糖,撒在床上,堆积成一座小山,重重起誓──
「铃铃,我会想办法回来救妳,妳等我,我给妳好多好多糖,一定会回来救妳。妳等我,我们约好了,我们都好好活着,妳等我……对不起、对不起……」
她下定决心,郑重宣告,也不管唐铃有没听懂,一股脑地倾倒心中痛苦,哭得歇斯底里。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无论是出生即成私生女的注定,抑或是认祖归宗入了唐家的转捩,命运从来都没有与她站在同一边。
*
笨蛋是弄不懂李烽为何突然抱她的。
不,正确地说,笨蛋是没有办法及时反应出被拥抱这个事实的。
李烽的体温兜围上来,密密实实将她包覆,有她熟悉的衣物柔软精气息,有医院淡淡的药水味,还有着只属于他的男人气息。
蔺如真没有确切意识到自己被李烽抱着,但他的味道很好闻,很令人安心,也很令人心疼,令她不由得往前蹭得更深一点,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眼泪扑簌簌直掉。
只要想到他是一个如此纤细的人,却被母亲如此伤害,逐渐演变成难以根除的心理疾病,从小到大不知吃了多少苦,她就觉得很伤心,本来丝毫不计形象的哭声由大渐小,被他搂着的肩膀仍细碎颤抖,暂且停不下来。
「你妈妈她……她这样说你,你不生气吗?」她在他怀中仰颜,问得万分委屈,就像受委屈的人是她一样。
「因为妳替我生气了,所以我就不气了。」李烽认真地思忖了会儿,淡淡地道。
这是实话,就算他原本有些什幺不愉快的情绪,也都在她对母亲出言不逊的那一刻通通烟消云散。
她出现得太令人震惊,太莫名其妙……也太温暖,太窝心。
他看着她哭得丑丑的模样,笑了。
「早知道妳会哭成这样,刚刚在医院里,应该顺便请医师帮妳打针镇静剂。」
「喂!」居然有心情拿她开玩笑!她为什幺没把鼻涕擤在他衣服上呢?
蔺如真拿着手上捏成一团的鼻涕卫生纸打他,打出李烽难得轻快愉悦的笑声,也打出她的失神。
她听着从他胸膛迴荡而出的低低笑音,震动着她的耳膜与心音,觉得那声音格外动听,蓦然惊觉,她是这幺喜欢看他笑。
「我喜欢你……」真心话出其不意从喉咙跳出来,冲口而出,可她完全不想阻挡。
她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就算被他赶过、骂过,也很喜欢,她没有什幺好怕的,反正最坏也不过就是再被他赶一遍,与最坏的结果比起来,她更害怕还来不及让他知道,就已经没有让他明白的机会,既然如此,那还不如赶快坦白,速战速决,求个痛快。
她抹了抹颊畔的泪,吸了吸肿肿的鼻子,红通通的眼睛盯着他,又说了一遍:「我喜欢你。李烽,我喜欢你。」
突如其来的表白其实并不令人意外,他本就明白她喜欢他,只是,亲耳听到的感受,和自己推测得知的感受并不相同。心跳得很快,耳廓温度渐渐升高,可是,他是这幺害怕这一切只是场自以为是的美梦。
「如真,同情并不是爱。」他是如此害怕,只得出言确认。
「我才不是同情你。」假如同情是爱的话,她早就去向卖爱心笔的小弟告白八百遍了。蔺如真皱了皱鼻子。
「仰慕也不是。」
「那什幺才是?」她确实仰慕离人,为他的作品倾心,但这难道不能是爱情的一部分吗?
「妳喜欢的我,有一部分只是妳自己的想像而已。」他说话的口吻居然听来有点哀伤,或许,他内心里根本就不认为有人会真正的喜欢他,喜欢他的全部,喜欢他的每一面。
「即便是这样,就不能喜欢你吗?」蔺如真不懂。他这是在给她软钉子碰,委婉地拒绝她吗?感觉起来,似乎又不太像……
「关于那些不了解的,不能日后再慢慢了解培养吗?就像……罗密欧与茱丽叶根本是一见锺情,他们认识的对方甚至比我认识的你还少。」蔺如真承认,她找了个很烂的例子。
莎士比亚都搬出来了?这难道能够相提并论?
「那是莎士比亚,茱丽叶是女主角,妳是什幺?」李烽问得有几分好笑。
「……猪。」蔺如真自暴自弃地回,好歹也是同姓……不对!她干幺自暴自弃啊?
「你才是猪咧!奇怪,为什幺我要回答这种奇怪的问题啊?我就不能只是喜欢你而已吗?我也不知道为什幺啊!你这幺讨厌,坏心肠、坏嘴……可是,我就是很喜欢你啊!总想着你在做什幺,总想着你是不是会寂寞,总想着你会不会也想着我,倘若这些都不是喜欢,那,什幺才是?」
她连珠炮似的表白令他胸腔鼓譟,雀跃欣喜,可又惟恐失望得太深太重,小心翼翼,不敢高兴得太早。
「我和妳想像中的不一样。」
「你又知道我想像中的你是哪样?」
「我不是个好儿子,我并不想爱我母亲;我也不是个好哥哥,我忌妒李阳;我害怕肢体接触,有情绪上的困扰;我孤僻、善妒、偏激,并不是你从作品中认识的离人,不是妳想像中的才子。」
其他部分都很容易理解,包含母亲与李阳,情绪困扰的部分,但是……
「害怕肢体接触?为什幺?」仔细想想,她每次碰他,他似乎都很僵硬,就连现在他搂着她,也很不自然……咦?他搂着她?雷龙蔺如真终于慢吞吞反应过来了。
「害怕肢体接触的话,那你抱我干幺?」现在才脸红未免也太慢了,蔺如真的脸色瞬间炸红,一时间挣开他怀抱也不是,不挣开也不是,为难得像个傻瓜。
对,他抱她做什幺?而且他在抱她之前好像说了句什幺她早已经闯进来,她没有听懂那句话的意思,现在再问好像已经来不及了……算了,反正她就是雷龙,她不想管了,先弄懂眼前这一题比较要紧。
「想抱就抱。」李烽的目光不自在地飘了下,这很显然是理亏的强词夺理。
「我要报警了。」蔺如真怒瞪他。
而且,他还不放开抱着她的手是怎幺回事啊?再有,她这样任他想抱就抱是不是很没节操?可是,她又不太想有节操……
「随便妳。」李烽绝对不承认他是找不到台阶下,反而搂她搂得更紧,两人两颊皆烫,脸色红得不像话。奇怪,他为何觉得他和她一样,越来越像个笨蛋?
「你还没说,为什幺害怕肢体接触?」任由他抱了好一会儿,蔺如真不知是想抗议还是想转移话题,再问了一遍。
这次李烽沉默了非常久,才终于艰涩地开口:「不知道这次被触碰,是会得到一个耳光,还是一个拥抱。」
他撇过目光,说得含蓄,表情有些阴沉,但蔺如真却听懂了。
他是在说他妈妈吧?他母亲阴晴不定,令他动辄得咎,而这约莫是他的童年经验积累而出的恐惧感?
连最亲的妈妈都可以这样,更何况是没有血缘关係的女人,谁不会害怕?难怪他情绪不好时,格外害怕被触碰,老吼着不要碰他。
或许,不只肢体接触,他也从来无法诉苦,不能诉苦,所以,对于表达自己的情绪与感情非常笨拙。她怎能要求他有最纤细的心灵,最温驯的性情?
「胆小鬼连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也会受伤。」她歪着头瞧他,试图想从他深邃的黑眸里望出些什幺端倪。
她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她,但至少可以确定,他并不讨厌她,否则,他为何没有再次赶她出去,没有拿回钥匙,甚至还抱了她?
或许,她可以大胆地猜测,他对她是有好感的,只是,他很恐惧……
「太宰治?」李烽歛眸注视她。他怎会不知道,这是太宰治《人间失格》里的句子。
「你。」蔺如真皱了皱鼻子。纤细、脆弱,戒慎善感,就连面对自己的感受都是百转千迴,诚惶诚恐。
李烽瞇细了眸,静心思忖。
是的,他想,他确实很害怕,害怕到当初不惜赶她,此时却又无法违逆己心地留下她。
他害怕幸福稍纵即逝,害怕此时的甜美只是过眼云烟;害怕赤裸裸地摊开在她眼前,害怕她全盘了解他后不愿继续喜爱他。
那幺,假若,先让她全盘了解他呢?
假若,她还愿意继续喜爱他的话,那幺,他也……
「来。」李烽忽地朝蔺如真伸出手,心跳得很快。
「什幺?」蔺如真望着他的动作,一头雾水。
李烽喉头一嚥,掀动墙上画报,决定带她去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