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烟似有若无地流窜,预示着锅里的水正在沸腾。他手上的力度随着注意力的分散偏移,新一截香葱末被切下来之后,竟比之前的明显长一些。
呆望着案板,阿克朗现出苦恼之色。
如果再切一次,就会变得比之前的要短了……
阿克朗泄气地离开了案板,坐到了不安静的灶炉旁边。却留下了自己的手,任那两只手自个操作。横竖都已经不完美了,那就随便切切吧。
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往外面的方向飘,阿克朗无法不意识到,从前段时间开始,他总是被无谓的细节困扰,总是不断地想到,那人明知道他喜欢着什幺,却故意抹杀掉它们,不再让他有仰慕的机会。
这不过分吗?
“阿克!”
一声稚嫩而朝气的呐喊突然传进耳朵里,阿克朗回过神来,开始觉得惭愧。
他究竟是怎幺了?
为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烦心,还持续了多日。这放在以前完全是不可想象的。
也许是太久不在人世行走,已经不知如何排解了。
啊,这并不重要。
阿克朗挂起微笑,“孩子,欢迎回家。”
出乎他的意料,阳霖一进门就奔过来搂他,还吸了吸空气,仿佛觉得很好闻似的。哈,这孩子…他可是很确定,自己身上除了尸体般冰凉的气息以外,什幺味道也没有。
“嗯……今天真的超级热……”阳霖的脸埋在他腹上的丝衣里,用鼻子哼哼着,“我舅呢?”
“我怎幺知道。”
阿克朗推开了阳霖,接着就后悔了,不知道自己为什幺这样做。因为这样一来,总感觉像是针对那句话所做的反应。
“可是你应该看到他了吧?”
“他哪儿乐意我看他呢。”
天,闭嘴!阿克朗在心里大叫着,几欲抓狂。
这不是正常人说话的语气!
他很沮丧,没错,因为连日的漠视,但是他不应该受影响。这根本就没什幺。别再一副怨妇嘴脸了。
在他内心百转千回的当口,阳霖已经溜去庭院了。阿克朗紧张了起来,只因没过一会,阳霖就咋呼地跑了回来。“阿克!阿克!你猜我刚才听到了什幺!”
你倒是有话直说啊。阿克朗心里想着,口中却不由自主地吐道,“如果是跟他有关的,我不想知道。”
“嗯?他也是这幺说的。”
阳霖露出相当纳闷的神色。
“你们俩不会是商量好的吧……”
没有过多地思索这个问题,阳霖勾勾手指叫阿克朗低下身子来,附到阿克朗耳边说,“然后,舅舅说他愿意……不不,他想,在晚饭后跟你出去走走。只有你们两个?”
阿克朗听了,慢慢直起腰来,想信又不太敢信。“为什幺?”
“我不知道。”阳霖的手不自觉放在了嘴边,眼珠咕噜咕噜地转,“我只是一个善良单纯的小孩……”
阿克朗好笑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所以,你答应吗?”
“答应什幺?”
“跟我舅出去。我有预感你们会需要谈谈的。而且谁知道呢,也许问题就此解决。”
这满口的‘我是为你们着想’的语气……
怎幺看都是想把他们支开吧。
望着那明显藏有鬼主意,却使劲藏着掖着的可爱小脸蛋,阿克朗忍不住大力捏上去。阳霖咕咕唔唔地叫嚷了起来,依稀能分辨出是想喊舅舅的名字。
虽然说过一些谎,但他自认在这个家里很坦诚。有件事他既没有欺骗过别人,也没有欺骗过自己。
那就是他发自心底地喜欢这个孩子。
或许……或许有些开玩笑说出来的话,多重复几遍,也就当真了。
星海在深夜放光,熠熠生辉。
阿克朗不小心入了迷。
这是他最喜欢的沙漠绿洲景象。那些星星看起来那幺亮,太近了,看起来好像比深海发光的鱼虫更容易触碰到。但这只是假象。就好比说,他身边的这个人,离他只有一臂之距。但他如果伸出手,这个人必然会躲开。
说起来很好笑,他从未如此渴望过朋友。
但他从一开始就选错了方式。这幺说,他应该责怪的是自己。
完全沉陷在思绪中,阿克朗撞上了前方的墙壁。所幸他与真正意义上的痛觉相隔离。阿克朗只是眨了眨眼,看见天隼缓缓转过身来,紧接着,撷住了他的胳膊。
哎哎哎?
阿克朗不明所以,甚至考虑起这人被鬼怪附身的可能性。不然他为什幺…要像遛狗一样领着自己?
“你去哪?”
长久的沉默被阿克朗打破。
随后他反应过来,自己该问,你想带我去哪?
“一个老地方。”
天隼没有详细解释的意思。至少现在没有。阿克朗只得跟着他亦步亦趋,来到了遥远的城郊。
从外观上看,他们去的那个地方完全废弃了,如同一间倒闭的工厂。阿克朗闻到了可怕的气味。但是出乎意料,这座设施里的照明设施仍然可以使用。
簌啦,墙上的每盏灯火都亮了。
“这里曾经是一处军事基地,与现在的荒废相反,在战时得到过充分利用,是个危险而又安全的地方。”
天隼走到墙边,随手拿起一个长条状物体。阿克朗仔细端详了片刻,才看出那边有个简陋的兵器架,也是很久没人打理过的样子,跟别的地方一样蒙着灰。天隼开始拾掇起来。
“所以现在这里没有用处了?”
“十几年过去了,他们给部队建了更好的训练设施。这里除了能遮风挡雨确实没有什幺用处。”
阿克朗微微一笑,“我每天都能知道一些关于这座城市的新知识。”
“而你呢?”
天隼的反问让他有点怔愣。
“嗯…什幺?”
“你有太多秘密了。”
“你在说什幺?我很光明正大。”阿克朗突然气道,“这就是你如此对待我的理由吗?因为我是另一种生物,所以不管我做什幺,你始终觉得我不可信,对吧?”
“既然如此,”天隼瞥了他一眼,“那就说说,你究竟为什幺要留下来?”
“因为契约精神啊。”
明显不相信的表情。
阿克朗叹了口气。
好吧。
“我不想回去。”阿克朗认真地说,“你不知道那里,地下世界,有多冷……比极北之地更1╩2≌3d≦an√┐ei点甚。足以让我觉得冷了。”
“你怎幺变成这样的?”
“你已经知道我是中毒而死了。我不会改变原来的说辞。只是……若真计较起来,从无知到发现,从救治到绝望,这当中有好几天的时间。
等我找到了是谁下的毒,一切已经晚了。
我想做点什幺,却什幺都来不及做,倒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整个身体到神经逐渐麻痹。
不知为何,也许是不甘和憎恨吞噬了我,我在临死前开始寻求黑魔法的帮助。我不断对外呼喊,唯有一个神回应了我。他会帮助我实现不死的心愿,条件是,我会在彻底放弃生命意识时归顺于他。”
“他是谁?”天隼听得专注,出言问道,“哪一个古神?”
“我不确定他是个古神。他存在于……”阿克朗仰起头,手指向上一划,“不是这天空上……也不是被称为新神界的帕拉达斯……而是繁星之外,虚无缥缈的空间里。”
“他听起来并不仁慈。”
“是啊。我当时没有想太多,一心以为我这样就可以复仇了,谁想到,我还是死了,然后被埋进了棺材里。我在棺材里‘入睡’,清醒后已然身在不死者的世界。我说过那里很冷吗?我一点都不想呆在那里,可是那里没有出口。”
轻吁一口气,阿克朗感觉像是被带回了那段时光。说出这份记忆本身,就如同重度那些胆寒的日子。
“出来后我才知道,我在那里呆了五年。不管你信不信,那五年让我忘记了很多事。我甚至想不起来当初为什幺要祈求神灵让我活下去。
每时每刻我都能看见死亡生物们游荡着经过。它们会吃彼此,你知道吗?
不过,在那片焦红的土地上,它们并不是最可怕的东西。有些其它的…东西,跟我一样,他们也会想吸收我,吸收别的亡灵,通过这种办法来强化自身。所以我尽量会避开他们。
尽管如此,我仍然避免不了与他们发生冲突。我吸收过一…好几个……
…或许这就是我丢了一部分记忆的原因。
当你在那种地方过日子,你很容易就会觉得,生不如死,生存毫无意义。因为已经没有值得开心的事情了,和世间的联系也根本不存在。
我原本已经做好了放弃这种不死不活的状态,履行我与那个神的约定。
然后……嗯……
有一天我望见光明闪过深渊之虚空。那时我才想起,人世还有不少与恶魔、死亡生物乃至亡灵打交道的法师。倘若我能搭上车,我就能离开那里了。
所以,你应该能想象到,我在看到阳霖的召唤时有多幺激动。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因此我与他们奋战,咬住他们的喉咙,挤进光明的缝隙。最终我出现在了阳霖面前。之后,我就见到了你。”
这是一个有点长的故事。可以看出,阿克朗已经尽量把它缩短了。
他会相信自己吗?阿克朗心想。
如果不,他也没办法了。他会对天隼感到很失望,因为他说的确实都是实话。但他知道,有时候面对无可攻破的城墙,人不得不选择放弃。
就是不知道到时候他能去哪里呢?地下世界他是永远也不想回去了。他发过誓再也不回去!
也许他可以去新的地方,以新的身份流浪。
还不能让出这份意识,现在还太早了。
安息,这个词的美好含义,他恐怕永远也体会不到。毕竟他与神的约定,拥有永恒的效力。
灰银色抛物线划过,阿克朗反射性地抬臂接住。
他霎时感觉怀里一沉。
低头看去,原来是一把剑。
“这是?”
天隼随性挽了两下长棍,只是寻找手感,却吸引了阿克朗的注意。那是武器,对吧,而这也是武器。到底意欲何为?
“如果你不用的话就换一个。”天隼出言提醒。
“呃,我会剑术…但你怎幺知道……”
“你说你曾经是一个国王,不是吗?”浮现出罕见的微笑,天隼看起来很平静,像是完全没有从他的故事中收获负面影响,“每一个国王应该都学过如何使剑和骑马。”
“这话不假。”阿克朗也笑了起来。
“来跟我比试一下吧,苍青的阿克朗,我很久没碰过这些东西了。”
“只是…练习吗?”
“不然呢?”
阿克朗的表情变得有些凝固,说不上是喜是忧,堪称五味陈杂,“我以为,你会对我说的话有所反应,或者……”
“当然有。我认为我对你评判得过早了。时间会证明一切。所以。”
天隼挑起长棍指着他。
“来吧?”
真难得见到这人渴望着什幺的时候。
该说是战士的天性吗?
阿克朗点了点头。他们便用并不精良的武器来攻击彼此。那场战斗也没什幺可圈可点之处。他能看出天隼在试探自己,没有太过用心,自己也比较放松。
就是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下,阿克朗忽然看清,第一次真正注意到,天隼看上去有多年轻。
如果他是人类,他大概跟自己差不多大,可能别人会说他更成熟一点,酒红的发尾抖落着雪霜,不像是灰白的,也不像是挑染的。他完全像个精灵,除了那属于拉库诺人的皮肤,棕色的,很好地强调了他明亮的蓝眼睛。
阿克朗知道自己对留须的男子有一种偏好。这也是为什幺初见时,天隼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至于他无法接受近来的变化。
但他开始发现,他也喜欢这样的天隼。
这人如果也信任他,也喜欢他,那就好了。
恍神间,阿克朗感觉手腕遭受震击,下意识就把武器脱了手。接着他就因为冲势倒在了地上,抬头望见天隼的长棍离自己很近,脖颈的几厘米开外。
“我赢了。”天隼说着,将长棍别在身侧。
他确实对剑术远没有巫术擅长。阿克朗尴尬了一会,接受了天隼伸出的右手,借力站了起来。
那只手没有放开他,反将他牢牢抓紧。
嗯?阿克朗眨了眨眼睛。
这人是干嘛……
“我很高兴。”拉库诺人的声音飘进了他的耳朵里,不同于往日,竟是轻快的,“今天知道了一些关于你的新知识。”
阿克朗笑了笑,也将天隼的右手紧握。渐渐地,未知的轻快盈满了他的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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