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之,杨帆竟是在她的笑容里读出了一丝“洞悉”的意味。她不禁浑身一凛,心说:“难道……她看出我是外星人来了?……”
稍时,海星姑姑又微笑着说道:“可是、你却并不知道‘海内’的意思。——杨帆姑娘,你不用与我遮掩了,我已经从你的眼神里读出了答案。”
杨帆迎着海星姑姑的视线,强忍着头皮发麻地与她对视了良久,方才认命似的撇嘴一笑,摊手说道:“嗯,没错。您说对了,我不知道‘海内’这种说法,自然、我也不是这海内之人。——如此,您又有何打算呢?”
海星姑姑摇头一笑,温言说道:“杨帆姑娘,你的戒心太重了。——我只是想说,这没准儿啊,咱们两个还是来自于同一个地方的呢。”
闻言,杨帆浑身一凛,失声道:“什么?!——”
——“难道……她也是地球人?!”
强压下了内心之中的暗潮汹涌,杨帆故作平静地咳嗽两声,对海星姑姑点了点头,微笑说道:“哦?那可巧了。”
当然,杨帆并不打算先摊牌。
海星姑姑似乎是猜到了杨帆的意图。于是,她便浅浅地叹息了一声,轻声说道:“主岛还是从岛?”
杨帆闻言,不禁皱了皱眉,迟疑着重复了一遍:“主岛……还是从岛?那、那是什么啊?……”
海星姑姑瞳孔一缩,似乎是难以置信地望着杨帆,讷然道:“你竟然……不是从‘那里’来的?”
杨帆不知所谓地挠了挠头,尴尬地问道:“呃……哈?哪、哪里啊?……”
见杨帆似乎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所指,于是,海星姑姑叹息一声,摆了摆手,压低声音、苦笑着说道:“原来是我猜错了……”
“吭?……”杨帆继续挠头,依然不解,“猜……错了?……”
海星姑姑微微一笑,柔声说道:“杨帆姑娘,你只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原来,你与我不是乡亲啊……”
杨帆“噢”了一会儿,这才后知后觉地迟疑道:“所以……您刚才只是以为我跟您可能是乡亲,所以才想问一下我的出身地,对吧?”
海星姑姑点了点头:“正是。”
杨帆端起手臂托着下颌略想了想,又若有所思地问道:“所以……您也不是这海内之人,对吧?”
海星姑姑叹息着点了点头:“不错。我便是来自于海外的。”
杨帆微微低眉、不至于太过失礼地盯着海星姑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方才抚掌笑道:“不是就不是吧。海星姑姑,您放心好啦,既然您不想说,那么、我也是不会追问的。”
海星姑姑点了点头,温言说道:“好。”
见海星姑姑仍旧在那里站着,并没有闪身让路的意思,杨帆又迟疑着问道:“那个……海星姑姑,您……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么?”
海星姑姑点了点头,侧过身去倚着船舷,将视线飘向了远处,悠悠说道:“杨帆姑娘,你说……就这般将一个年纪小小的女儿家扔到海上、由她自生自灭,是不是……太过残忍了?”
“没有,怎么会呢。”杨帆忙不迭地摇头,不假思索地秒答,“虽然我情商不高——嗯……我的意思是、虽然我是个粗人,但我还是能够看得出来的,您二老都挺舍不得海草的。”
这不,都写在脸上了么。
“唉……海草啊……是个好孩子……”海星姑姑欲言又止。
杨帆见状,却不催促,只微笑着对海星姑姑点了点头,期待着她把话继续说下去。
海星姑姑叹息一声,直望着杨帆,迟疑着说道:“其实……我们也不想让她走……然而,却不得不把她撵走……”
杨帆宽心一笑,微微点头,示意海星姑姑继续说下去:“您但说无妨,不须有所顾虑,我保证不告诉她。”
海星姑姑点了点头,缓声说道:“只因那孩子太重情义了。——数月之前,我们得到了海龙在海上遇难的消息,那孩子为他哭了许久。哭过之后,她便来与我老两口言说,打定主意终身不嫁,要为我二人养老送终……任我二人如何劝说,她都铁了心地不动摇……”
——“噢……这么说、原来真的是海草自愿的啊……”
杨帆苦笑着扶额一叹,闷声说道:“这孩儿……简直了……”
“我二人自是于心不忍。心说她才多大年纪,如何能够在这里白白耽误了?她还那样小,大好的年华才将将开始,本该是出去多见见世面,而不是被圈禁在这一亩三分地里面。——左右思量一番,我二人便将半生的积蓄和海龙的抚恤金一并拿出,向船主殿下买了这样一艘船舶,心说等到了合适的时候,便推说求她代为完成海龙的遗志,遣她离开这里。”
“所以……海龙的遗愿就只是个托辞、而不是您二人的本心?”
“嗯。……世界的尽头啊……多么遥不可及……”海星姑姑叹息着说道,“不瞒你说,这几个月来,我们老两口一直在暗暗地寻访着能够陪伴海草出海的合适人选。”
“哦?”杨帆挑了挑眉,似有不解,“合适人选?……”
海星姑姑点了点头:“是啊。——实际上,我们的打算便是哄她离开这里,去四方游历,使她在遇到可以托付终身之人的时候,在那里安家落户。”
“想不到……您二位竟然还有如此至深的良苦用心呢……”杨帆不无慨叹地说道。
——身为毫无血缘关系的养父母,能做到这种份儿上、何止是仁至义尽?这根本就已经是圣人所为了!
“所以……这艘海龙号,您二位其实是想用来给海草当嫁妆的,对吧?”杨帆若有所思地抚掌说道。
“不错,便是如此。”海星姑姑点头说道,“传说,世界的尽头根本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深渊,海上亦是凶险异常、险象环生——如此、我二人怎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姑娘前去万劫不复呢?虽然海草名义上是海龙未过门的媳妇,但实际上、我老两口从一开始就是把她当作自家的亲生女儿一般来养育的。所以,这过没过门儿、她都是我们自家的孩子。
如今、海龙已经没有了,但我们也实在是不忍心绊着她、让她束手束脚的。——杨帆姑娘,姑姑在这里拜托你了,拜托你代我们老两口做主,为海草择一个好夫婿、将她给风风光光地嫁了。——不管在哪里,只要她能够过得好,那么、我们老两口儿啊,也就放心了……”
“嗯,您放心好了!——”
想了想,杨帆又道:“诶、对了,海星姑姑,您昨天把船灯给海草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决定把这事儿托付给我了?”
海星姑姑浅笑着点了点头,抚掌说道:“不错,我原当你与我是乡亲,这才想着拜托给你,让你把她带去——算了,既然你愿意陪她出海,我也就放心了。”
杨帆朗然一笑,拍着胸脯说道:“嗯,那您就等着抱大孙子吧——”
海星姑姑眉头一皱,轻轻地摇了摇头,又眯了眯眼睛,迟疑着说道:“杨帆姑娘……”
“诶?咋?有啥问题么?……”杨帆似有不解地挠了挠头,心说古代人不是都喜欢抱大孙子的么?莫说是古代人了,便算是在现代社会的不少穷乡僻壤里面,都还没摒弃这号儿落后时代的重男轻女的风气呢。
海星姑姑抿了抿唇,心事重重地缓声说道:“杨帆姑娘,虽然这种想法很不可思议,但是、这却是重中之重的。希望你能够好生记得——”
“嗯,您说,我听着。”杨帆也一改往日的玩世不恭,换做了一副庄严肃穆的表情,郑而重之地点了点头。
“将来,你给海草找的夫家,家境如何倒是其次,只是有一点你得千万记得——她夫家的人、一定不能把女子当牲口看。——我们海草是嫁过去享福的,不是嫁过去吃苦受累、给人家当奴隶的。”
杨帆闻言,不禁心中一热。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有泪盈眶。
良久,方才语带哽咽地颤声说道:“呒嗯……没有……这……这并不是不可思议。……海星姑姑,我很开心……真的……我很开心,能够在这样一个落后的时代,听到这样一个超前的想法。……嗯,您放心,我一定做到!——我也替海草、以及这个时代,谢谢您了。……”
“嗯?”海星姑姑皱了皱眉,有些不明就里。
“啊!没啥!——我、我的意思是说吧,有您二位这样温善、慈悲的养父母,是海草几世修来的福分,我……我代她谢谢您了。……”
莫说是养父母了,就算是生身父母,能够为女儿打算到这种地步的,都已经是万中无一的了。远的不说,就说近的:杨帆自己的身边,就有好多农村出身的女孩子早早地辍了学,去外面打工,供养自家的哥哥和弟弟念书了——哪怕她们的成绩特别优秀。
海星姑姑微垂着眸,一脸黯然地摆了摆手,沉声说道:“谢什么?……这男儿、女儿,岂不都是娘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么?骨头连着筋的,哪里有厚此薄彼的道理?……”
言及此处,海星姑姑不禁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良久,方才缓缓说道:“那孩子……真真是吃老苦了……”
杨帆听得海星姑姑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哽咽起来,猜想她可能是有故事要说,于是便端正了神色、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旋即微微低眉,小心翼翼地将海星姑姑望着。
“杨帆姑娘,我也就是想起来了,才与你这么一说的。你可千万别告诉那孩子啊……”
“嗯,您放心。”杨帆直望着海星姑姑,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啊……好姬摸……
十个字的评论都冇得……
☆、第 31 章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海星姑姑将视线放空,沉浸到了回忆中去,“那一天,我和我们家老头子出海打鱼,直到快傍晚了才回来。刚进了海湾,我就看到不算远的地方,有那么一个木盆在那漂着。那个木盆吧、差不多就这么大个儿,”说到这里,海星姑姑将双臂展开,向杨帆虚虚地比量了一下那个木盆的直径。
杨帆“嗯”了一声,又微微地点了点头、以示知晓。于是,海星姑姑便继续将故事说了下去,“起先、我们家老头子倒是没当回事儿,只是我,突然就莫名其妙地想要把那个木盆给捡回家去——按说我们家虽不富贵,但总归也不缺家用,本不该拿着个木盆当回事儿的。结果那天,我就鬼使神差地、死活想把它给捡回家去。
我们家老头子拗不过我,一边儿在嘴上数落着我小家子气,一边儿把船给划了过去,准备捞那木盆。结果,近前一看……”言及此处,海星姑姑忽然满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接着,她便难以自抑地战栗了起来,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让人恐惧、使人揪心的事情。
捎带着,杨帆也下意识地大喘了一口气。
许久,海星姑姑才继续回忆了下去:“那木盆里面……躺着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那孩子的身上、只盖了一块儿带毛的破羊皮。那羊皮上面……落满了苍蝇……黑压压的一大片苍蝇……我见了、直在那里恶心得不行,便赶紧捞过鱼叉、将那块破羊皮给挑开扔了……”海星姑姑浑身一凛,似乎是不太想再回忆那件事情了,她的表情也变得很奇怪,说不清是厌恶还是疼惜或是其他什么的。
微微地喘息两声,平复了一下心绪。海星姑姑便紧了紧拳头,强压下浑身的颤抖,继续说道:“然后我就看见……那孩子就那么浑身□□地仰面躺在那木盆里。她的身上……还爬满了活蛆……有许多……还爬到了她的耳朵和鼻子里……”
杨帆清晰地听见,海星姑姑将自己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而那边厢的杨帆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她在心下里一遍一遍地强迫自己不去补全那副画面,但那般悲惨、瘆人的景象,却还是生生地撞入了她的脑海。
“……那木盆有许多缝隙,渗进了一指深浅的海水。那孩子的整个后身,就那么紧紧地贴在那木盆上……我们见着她的时候,她的整个后身、都让海水给泡囔了。而且,她的身侧和身体与盆底相贴的那些地方,全部都是……汩汩涌涌的活蛆。……我实在是……恶心得要命、也吓得要命……直在那里愣着,却不敢动手。结果还是我们家老头子,大着胆子把那孩子给抱了起来……”言及此处,海星姑姑又满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那边厢的杨帆,也是听得头皮发麻、浑身颤抖,似乎、还有些失魂落魄。
咬了咬牙、稳了稳心神,海星姑姑这才继续把话说下去:“那孩子背后的皮肉都烂在了那木盆上……连皮带肉地那么一层,就那样被生生地撕了下来。……被泡得发了白的烂肉,就那么森森然地贴在那木盆底上……那孩子得有多疼啊……结果,她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那时,她便只剩了奄奄的一口气在那里吊着,几乎是只出不进的……这岂不是作孽么……实在是可怜我那苦命的孩儿了……她的生身父母若然不愿养育,那么、为何却还要生衍孩儿呢……”海星姑姑只手掩唇,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