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哭的,我也很想哭,可我一点也哭不出来。
“是不是因为钱?我马上就能挣到一大笔钱,你们用最好的东西,一定要把他救活啊!”
“李先生,我理解你的心情,很遗憾,很抱歉。”
“我有钱的,我现在立刻就给你们汇过去,你们不用担心钱的问题!”
陈医生沉默了一会儿,复又开口:“李先生,其实你父亲上午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他临死时不让我给你们打电话,他留了一段录音给你们,你先听听吧。”
心一瞬间痛到不能呼吸,我茫然的看着窗外频繁闪过的电线杆,只是毫无反应的听着。
“李先生,请你节哀。按照规定,你父亲去世时享年82岁,体重26kg,应该送到公立殡仪馆进行葬礼,具体的方式听从家属的意愿,医院已经按照规定将遗体送往殡仪馆,请你们尽快回来料理你父亲的后事吧。”
“李先生,你在听吗?送往公共殡仪馆的遗体停放时间是有规定的,若是超过时间会依不同规格自动安葬,你们千万不要误了时间,尽快回来料理后事吧。”
“李先生?”
四.
李渭河也记不清自己当初是因为什么干了这一行当,对于死者的敬畏与良心上的谴责随着时间流逝倒都没有了,印象最深的还属卡里蹭蹭上涨的数字,多到做梦都会笑醒的地步。他兜里揣着卡,走在路上轻飘飘的,像踩了朵云似的,神仙一般飘回城市边缘的小屋。隔三差五的掏出卡看一看,夜里睡觉前还会狠狠亲一亲,屋外稍微有个动静他立刻就惊醒了,手心里握着卡拍拍胸口。
他家巷口有一个烧烤摊,年轻人去得多,他这类人只有在发工钱时会聚众奢侈一把。他忘不了那滋味儿,揣着卡来回在摊前踱步,只是来回踱步,摊主都眼熟他了,有几次大方的请他吃几串羊肉串,他全然拒绝。等到遇见心仪的对象时,他毫不犹豫的带她去了烧烤摊,两人痛痛快快的吃了好一顿,李渭河喝醉了,拉着姑娘的手就是不放,一股脑儿把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了,姑娘听了就死心塌地跟着李渭河了。
李渭河这便一单接着一单干下来了,奇怪的事见多了,是人是鬼他都不怕了。说实话,李渭河倒宁愿遇见鬼,像他们这样的人已经足够可怕了,但下地之后他亲眼所见的证实着:活着的人更加可怕。
有人会盗取尸体做些鬼怪勾当,有人会残忍报复尸体,还有人因为特殊的癖好购买尸体,每每开棺却空空如也时,李渭河禁不住后背发凉。一个人倘若活在世上不能安宁,入土后也不能安宁,那实在是太可悲了,并且这样的人并不少见,李渭河预感将来自己或许也会落得这样的命运,他总会感觉死亡就站在背后如影随形,他连回头看一看的勇气都没有,为了活着就只能拼命地向前跑,似乎这样就能把这可怕的东西远远甩在身后似的。
有一次他们四个人当天开一个土葬的百岁老人的墓,本以为活到这个年龄的总会受到儿孙的极力孝敬,活见鬼!墓里不仅什么陪葬品都没有,竟然连尸体都没有。事先为了确保地方,李渭河是亲自掺在哭丧队伍中的,他从头到尾参与全过程,没有道理当晚开棺时尸体就不翼而飞了。那一次空手而反真正让李渭河中了当头一棒,他开始畏手畏脚,开始担心过往得罪的亡灵会来报仇,于是李渭河重回正业,继续踏踏实实做他的勤劳工人。
那年春节回家时李渭河暗中请了村里的大仙驱邪,花了一笔钱买了护身符,感受到脖子上那真实的触感,他心口的大石总算放下了,归家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好事成双,李渭河在村子的小河滩上捡到了一大块肉,包装纸特别高级,他本来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看见月光下河边有什么闪闪发光的。在好奇心的驱动下他走过去捡了起来,不认得包装纸上的字,一堆复杂的瞬移语言,什么x12253x,他也没多想,剥开重重包装纸,惊讶的发现里面竟是一大块上好的肉。他通过包装和编码猜测这是瞬移阶层吃的高级肉,他听说过这种肉的存在,仔细检查了肉发现没有问题,他用河水细细把它洗干净,回家后亲自下厨做了一顿红烧肉。
李渭河祖上一直穷,他爸虽然因为两个儿子生活条件改善了许多,可多年养成的习惯轻易改不了,平日里孩子不在家就依旧按照旧时代的习惯吃穿,两个儿子回家后他才伙食丰富起来。这次小儿子亲自下厨给他做了顿肉,这可令他又高兴又感动,二话不说拿出珍藏了多年的酒,三个人坐在一张炕上有吃有喝。
李渭河记得当时天特别冷,他们三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袄,窗户上白蒙蒙一片,外面的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端着油乎乎的一盆子肉,大哥紧接着从灶上把蒸笼里热乎的馒头拿出来,他爸张着嘴乐呵,接过一个软乎乎的白面馍掰开,夹了好多肉,用力捏了捏,又从中掰成两半,一个递给大哥,一个递给李渭河。
“爸这辈子值了。”
值了,李渭河轻轻念叨着这两个字,突然一股辛酸泛上来,眼里登时滚落泪花,枕头上沾湿一片。
五.
“他们这就能听见了?渭河,我这把老骨头了,去了是好事。我早知道自己这个病来头不小,治又治不好,何必拿着你们的血汗钱大把烧进去呢?我倒愿意看你们好好活着,各个成家立业,清明时在我坟前少几把纸钱就好了。我没什么遗憾的,到老了,什么都经历了,什么都明白了,你们两个还这么争气,我成日乐呵呵的笑呢我还记得那年你亏了钱,回家后专门下厨给我做顿红烧肉,咱们一家人围在一张桌上,往馍里夹几大块肉,吃一大口咽下肚,再喝两口小酒,给我美的呀!有了这个,还活什么呢?足够啦!咱们下辈子还做父子,一家人住在渭河边的黄土窑洞里,我们爷仨儿聚在一起就什么都够了。”
六.
“尊敬的旅客,感谢您乘坐本次列车,祝您旅途愉快。”
李渭河拎着大包走出火车站,一个等在角落里抽烟的男人迎了上来。
“李工,终于到了,这火车晚点的时间也太长了。本来按计划是昨天就该动手的,没办法,挪到今晚了,你待会好好休息休息,晚上咱们可要鼓劲了。”
李渭河沉默着没有接话。
男人似乎看出李渭河的不对劲,试探道:“你有意见?”
李渭河伸手一把抢过男人嘴里的烟猛吸了几口,吐出浓浓的白烟。
“干!我李渭河什么活都干!”
作者有话要说: “活着,不需要理由。”出自余华《活着》
☆、口腔里的真相
10车18号下铺 解语麋
牙医,对外交流专家
45kg
一.
“生命本身就是一个谜,宇宙的尘埃到处都是,唯有生命活出了血肉的力量;我们行走在大地上,同其他万千生灵一样,呼吸繁衍间谁都离不开自然的馈赠,可只有人拥有思考的能力。生而为人,我应当十分骄傲,但我却屡次察觉:每一次近乎飞跃的发展都是对人类无知的又一重证明,人类永远触不到真相的边界。为此我常常怀疑,这究竟是不是创世者的一个玩笑呢?”
解语麋人如其名,对于听到的每一句话都要深究,对于找不到答案的每一个问题都要嚼碎了咽入肚子里。他生就一派严谨认真的性子,它自小在解语麋的学业上便显示出远超于同龄的优越性,像是一股源源不断的劲风推着他的小帆。解语麋顺风顺水的考上顶尖学府的牙科,毫不费力的攻克堪称牙科界珠峰的难题,现在年纪轻轻的他是首都医院中冉冉升起的新星,只差一个瞬移阶层的身世就人生圆满了。
人人都以为解语麋还会接力当上主任,超越国际专家,留名国家牙科史,解语麋却像个年过八十的老人般把什么都看透了的样子,他婉言拒绝了院长的好意,留在普通的牙科医生职位上兢兢业业,要不是他对于堪称国宝级医学家的导师充满敬意与感恩,那他在闲暇时间都不会去导师的研究所帮忙。
导师常说解语麋比他活的像位老人家。
工作时,解语麋早早起床烹一壶茶,优哉游哉写两张毛笔字,搭乘早晨第一趟电车准时上班。一天的工作不管闲了忙了,午饭肯定吃的又好又饱,小睡片刻,同门卫大爷下一局象棋,这才回到岗位继续工作。晚上治完最后一个病人时他去门口的餐馆吃一顿汤饭,慢慢悠悠听着戏曲散步回家。
别看解语麋这样,经他手的病人没有不满意的,只看见坐在门口一排排的病人捂着各种各样的病牙进去,出来时莫不是笑呵呵的“请解医生留步”。医院自然有眼红的,偷偷写举报信说三道四,院领导可一清二白。虽说工作状态闲散了些,可人家既没耽误工作,也没搞出事情,遇到财大气粗的私立医院时坚守阵地,解语麋名声在外,吸引的瞬移阶层的人都能找上门来,这样的人还要求什么呢?
解语麋自己也发现近两年上门看牙的人以瞬移阶层居多,他作为医生当然来者皆治,可治着治着就让解语麋发现些蹊跷了,怎么这些人的病因都一样呢?
解语麋又人如其名了,他保留了样本自己研究,本来这事他就没打算隐瞒,很快就传到了导师耳中,两鬓发白的导师头一次惊慌失措,他与解语麋密谈了许久,双方达成一个约定,此事便不再提起了。医院那边似乎也得到了风声,反应没有导师的慌乱,一群核心人物开了个会,一致决定给解语麋安排个新的职位,所以自那时起,解语麋不仅是个首都医院的牙科青年医生,他同时担任首都医院对外交流专家。
作为直属于国家管理的首都医院,少有的对外交流专家若是因公出行,那身份可特殊了。解语麋出发前要从医院核心人物手中接过一个高级密码箱子,在指定的人员面前用手铐把自己和箱子锁在一起,由国家专车护送到火车站,直接走特殊通道上车。车上的乘务员是事先得到消息的,对于解语麋的任何要求都要履行,一直到箱子被安全护送到达目的地,转接给另一地的对外交流专家,解语麋的任务才算完成。
为什么要如此重视的设置对外交流专家?为什么专家的任务只是护送箱子而不是真才实学的交流什么?这个箱子里装着什么医学的最高机密吗?这些问题解语麋统统找不到答案,他无从下手,只能一口一口吞入肚,就像当初发现的那个秘密一样,他探求的欲望极强,结果呢,强制的被遗忘,连旧事重提的机会都没有。
还有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困扰着解语麋,它处处都可以探查原因,可偏偏就是整个环节中解语麋最想不懂的一点。
“为什么选择乘坐绿皮火车呢?”
首都医院如此重视箱子,为什么不选择最为先进的瞬移交通呢?瞬移交通便利又安全,除了安检严格又复杂外,就只有价格奇高这一个缺点了,可光是国家专车把他从医院护送至火车站的费用就足以支持瞬移的票价了。既然前后都大费周章的安排,为何在交通这一风险最大的环节选择了旧时代的产物——绿皮火车呢?
这是百思不得其解的。解语麋每次躺在卧铺上想这个问题时就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看不到真相了,他只能无奈的叹口气,抱着箱子想象医学无穷无尽的边界,心里渐渐就好受多了,当然这一次也不例外。
二.
解语麋吃不下去午饭,车厢内各种味道的混合体弄得他头昏脑涨,他不仅一点食欲都没有,反而渐渐泛起呕吐感。他看见端着各种样式饭菜的乘客来来往往,脑中不自觉的想象出食物入口后从口腔滑入肠胃的过程,那些没有被吞咽的食物残渣会留在唇舌间的细小缝隙内,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腐烂成不可名状的东西,若是仔细刷牙清洁干净还好,若是马马虎虎应付过去,那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日后可会发挥极大的威力,说不好就是一连串的惊雷,炸疼了半边脸。
解语麋做过口腔内食物残渣的来源研究,他发现食物残渣来源越丰富的人,对于口腔卫生的重视程度更高,因此得病几率更低,相反的,食物残渣来源越简单的人,口腔卫生较差,患上各种牙病的几率会更高。其实通俗来说,食物来源越丰富的人大多注重生活质量,这样的人是接近瞬移阶层的,他们对于清洁卫生的需求极高,反倒是那些火车阶层的人并不怎么在意这种事,往往埋下隐患。
眼前解语麋的研究就在得到证实。单说他邻床那位正在陶醉于酸辣粉的乘客,他的牙齿上有明显的牙垢,牙缝之间还有遗留的红辣椒末,他吃一会儿就停下来捂一捂嘴,这无疑暴露了他不良的习惯导致的牙齿问题。这样的人还有很多,解语麋只要晚上睡觉前仔细观察一下洗手间的客流量就可以计算出来了。
当年发现这一事可着实给解语麋吓了一跳,交好的师兄半开玩笑半劝解:“这种事嘛,有问题也不一定全在病人自己。咱们将来做牙医,做事总要留一手的,患病的总共就那么多,你医好一个就少一口饭。我去年实习的单位里的医生把明明一次就可以治好的病拆成三次治,病人只知道疼痛逐渐减轻了,身上舒服了,心里还信任医生,日后看诊时还找这个人,你说可笑不可笑?细想想医生也是为了生活嘛,不为现在,也要为未来留口饭吃啊。”
解语麋又吓了一跳,他当时茶不思饭不饮的,总觉得未来的生活侮辱了他的理想似的,步入社会后他见的多了也就想开了,做事总还是依着自己的原则,医治坚持求真务实,这样的做派带来的后果有好有坏,他不计较得失,也就无所谓好坏了。他在医院认识的一个同样作风的同事工作就不这么顺心了,手上隔一阵去一个人,家属的愤怒伤心还有个人的自责总会把他压垮,解语麋那时候就要挑起开导同事的担子,两人要么感叹一晚,要么醉到天明,第二天就什么都好了。
医学即使发展到今天还是太有限了,世上能治好的病实在是少,医生能从死神手里救回的人又更是凤毛麟角。解语麋就是因为无法面对死亡才选择了牙科,可他身处医院之中,阴云笼罩之地,即使不必亲自面对那可怕的东西,从手术台的血迹,从成堆的手术刀剪,从经久不绝的哀嚎中,解语麋能感受到死亡的痕迹。他似乎能从这无形的终结中触碰到生命的谜团,他仿佛看到了巨大的困惑,极尽一生无可解的困惑,它唯一的答案就会是世间万物千百年来追寻的真相。
真相是一直被追寻的,它存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对谎言无情的揭露,只要它还立在那里,你就能知道:自己眼前的世界是虚假的,自己经历的事情总有丑陋的一面,自己坚持的原则其实不堪一击。比如解语麋求真务实医治病人的原则,比如他神秘的对外交流专家的身份。
解语麋知道那么一些□□,他本打算揭穿一切的,可导师适时的制止了他。
“你想要给世间一个真相,可你知道连这世间都是一个谎言吗?”
解语麋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把一个不那么虚假的外表从虚假的存在身上剥开,没有什么大的分别,轻巧的一个海上浪花而已,他仔细思考了许久,亲自披上谎言的美丽外衣,从此他又可以宣称自己是求真务实的牙医,他甚至还多了一个身份:对外交流专家!
三.
“老陈,从一开始接到那个病人你不就知道结局了吗,现在是那个老人自己不想活了,他赶在死亡之前想开了,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你一个旁观者不要太自责了。”,解语麋接到了同事的电话,那端沉重的声音道出了老陈又一次崩溃的事实。
“我觉得自己好可恨!病人医不好,连活人都救不了。你知道吗?他们一家子都是穷苦人,老人的小儿子走的时候身上所剩无几,我给他打电话时都不知道该怎么说,道歉有什么用呢?我还要按照医院的规定向他说后续的事,多冷漠无情啊。”
解语麋用没有戴手铐的手揉了揉鼻梁被眼镜压下去的部分。
“话不能这么说,人理与事理本来就是两回事,你在这件事中并没有责任,你只是个恰好被安排在这个角色上的可怜人罢了。”
“不仅可怜,还十分可笑!前前后后学了十几年的医,救活的病人也不过十几个,这是拿我一年的光阴换一个病人的活命吗?”
“老陈,不要再自责了”,解语麋稍微将手机拿远些,侧耳细听着火车的消息播报,“我这边火车晚点了十个小时,真是赶趟。”
那边的老陈猛灌了一口酒的样子,呛着了,咳了一小会儿。
“你是公差,什么风险都没有,晚十个小时不耽误功夫,我这边明天还有个大手术,搞不好又是一条人命断送在我手上,你比我强。”
“够了!你怎么回事?明天还有手术今天就喝个烂醉?趁早请假找个踏实的人给你替班吧,要不然今天的酒还没醒,明天可又要续上了。”
“嘿嘿,你骂我,对不对?我就喜欢听你骂我,你再骂狠一些,早点把我骂醒多好。”
解语麋这下真是怒上心头,一把拎起箱子走到卫生间,声音陡然大起来。
“老陈,实话跟你说,你这人技术不好,心态不好,撒谎都撒不好,一点都不适合当医生,当初没这个准备就不要揽这个瓷器活,现在砸了几个就受不住了?晚了!你就是活该!”
那边的老陈不怒反笑:“说得好,再来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