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伦儿。
一个生长在草原中、血气方刚的汉子,何尝见过那样袅娜、风情万种的女子,因此当她多回主动勾引,尽管明知她是他的义弟妹,纵使心中罪恶与矛盾丛生,他依然陷入了她有意编织的温柔乡中。
他义弟的死,那样突然、疑点处处,当他内疚又怒气冲冲地拿着证据去向她质问时,哭倒在他怀中的她那样娇弱,颤抖红唇中吐出的委屈话语那样真实,真实得让他在心底浓浓的罪恶感中说服自己信了她,然后为了再也不委屈她,更不让人腹诽她,而将一切真相化在风中,让自己背负一切的罪……
「没见过女人的乡巴佬。」听到耶律获的回答,盘劭先不屑地轻哼一声。「弑父也是?」
「是。」
是的,同样也是额伦儿。
那年,她告诉他,她的姊姊在那一方霸主身旁当小妾,而她,想念姊姊,所以,他便领着她以及旗下所有人马,投向那一方霸主,并在她的引领下,认那一方霸主为义父。
其实,那时的他,已无法再迷恋她,更不想再碰触她,因为他实在没有办法忍受那个卑鄙无耻又龌龊的自己,所以他疯狂的外出征战,任自己成为一个名副其实、有勇无谋的嗜血者,然后在得知那一方霸主的死讯时,发狂冷笑。
「什么时候醒的?」盘劭先淡淡又问。
「发现自己再找不到原来的自己时。」
盘劭先口中一针见血的「醒」字,让耶律获真的仰天长叹了。
确实是醒了,因为当他发现自己愈来愈不像自己、甚至连他想克制都克制不住自己的暴烈与嗜血时,私下观察多日后他才察觉,原来由多年前开始,额伦儿便一直用药物控制着他的心志,将他玩弄于股掌中。
微醒后的他,开始悄悄倒掉那些药物,有时成功、有时失败,但他依然不动声色的继续暴烈与嗜血,然后在更加胡天胡地,在额伦儿再忍受不了他的失控、欲另寻傀儡时,利用那场看似他人精心策画、其实是他主动配合的宴会中,假死遁逃。
「给人灌了不少年的迷汤啊。」
「货真价实的迷汤。」
说这句话时,耶律获虽是笑着的,只有他自己明白,在走过那段如炼狱般的戒断期之时,自己是如何的狼狈、如何的痛苦、如何的人不人、鬼不鬼,如何的……绝望。
如今,他走过来了,在盘元左的陪伴下,终于活得像个人了,所以,他才更不能让明了他已东山再起且依然暴戾,并屡屡收到他放出他思念她的假消息后,又一回想设计他的额伦儿与盘元左有所接触,才会在那夜与额伦儿虚与委蛇一阵后,立即找到盘元左,然后用一个藉口,又一回将她打入地牢。
其实,他何尝舍得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那个地牢中,又何尝不想让她日日夜夜都倚在他的怀中……
想望不能望,想靠近不能靠近,想开口不能开口,想保护却必须先伤害,这种种无情作为背后的苦涩与无奈,不仅千言万语难以道尽,更比那些直接刺至他身上的利刃所造成的伤都痛上千万倍,但他不得不为、不得不承受。
因为他已明白,额伦儿在得知他还存活,并且浑浑噩噩、神智不清的消息后,为怕他得知她曾经的一切作为而回来报复,确实想对他来个彻底的斩草除根。
但她知晓平安城里没人想惹张大富,更知晓精明的杀手行家们,不知道下手对象身分的不会轻易接单,知道下手对象身分的会不敢接单,所以最后,不想冒险自曝身分的她,找上了盘元左这个单纯的外行加外乡人,并一路紧盯着她的行动——若她失手便罢,若她成功,那么,他与盘元左二人都将永远长眠。
外行的盘元左果真在最后一刻失手了,虽然最后她还是将他成功带离平安城,但在暗处望见他拎着她策马狂奔那一幕的额伦儿,害怕了,因为若他真的恢复神智,这世间谁人也动他不得,再加上事情已闹大,所以她当机立断地选择不再出现。
只心机极深的额伦儿,永远不会懂得盘元左的单纯。
见盘元左依然日日在破庙等候的她,自然以为那是个陷阱,诱她出现的陷阱,为抹去自己所有出现过的痕迹,所以她给了她一掌,然后彻底将盘元左打入了他的怀中,他的心间……
「她到底什么底细?」许久许久后,盘劭先缓缓问道。
「长孙惊雷的庶出孙女。」
「我说呢!」听到「长孙惊雷」这个名字,连盘劭先都叹息了。
无怪盘劭先要叹息,长孙惊雷曾是赫伦草原上最接近天的存在,一名真正的盖世霸王,只可惜,最后竟是惨死于长征途中、一直与他情同手足的单于氏弯刀之下。
单于起,长孙灭,曾那般骄傲的长孙一族几千人,在一场天罗地网的追捕中,尽皆惨死于五马分尸的酷刑下,尸身,被马蹄踏平于草原之上。
这样的恨,当时因随同奶娘至中土探望亲人而幸免于难的额伦儿,自然不能不报,所以她狠狠发誓,长孙氏之仇只要一日未报,她就要让赫伦草原无一宁日!
「还要多久?」在一阵长长的静默后,耶律获又再度问道。
「着什么急,我话还没问完呢。」将手插ru袖笼中,盘劭先淡淡说道,「为什么用这样极端、且自伤伤人的方式东山再起?」
「因为打由一开始,我就没有其他选择……」当眼前浮现那片曾经那样青绿的辽阔草原,耶律获沉吟许久后缓缓说道,只话声,却是那样苦涩与沧凉。
由那段生不如死的药物戒断炼狱走过的他,真的曾想过,再也不回记忆中那片曾那样美丽、生气勃勃的大草原。
可当那三名从不是他心腹的野汉子千里寻来、并在他眼前涕泪纵横,当望见那群四处逃窜多年已再无栖身之处的牧民,当看着盘元左向来清静的小脸上,因一群与她毫不相关人的安危抹上那抹仓皇失措,当望着那片虽依然青绿却那样静默的草原时,他便明白,纵使能逃离那片草原,他,永远也逃不过内心的浓浓歉疚、对自己的深深谴责,以及对那片草原的永恒眷恋。
所以他回来了,以鵟王的身分及面貌重新回到了赫伦草原上,赌上他的命,用比过往更冷狂、无情的态度面对所有人,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用最短的时间,用最快的方式,结束这场恍若持续了百年的草原寒冬。
一切,几乎都如同他计划般的进行着,只除了盘元左。
一开始,他真不知晓她是名女子,再加上她守护他多日的那颗傻心、那份傻勇,所以在种种考量下,决定将她带走。
但那段在马车里朝夕相处的日子,纵使他再愚钝、再心事重重,也不可能没有发觉她的女儿身。那时的他无法将她一人弃于草原,也并不厌恶她的存在,更在发现她懂天时之时,决心留下她。
不过,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世间竟会存在这样一名玲珑剔透的清灵女子,让因额伦儿之事后对女子几近厌恶的他,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动了心——尽管明知不该,明知不可。
但他真的无法控制,因为盘元左实在太讨人喜欢。那三名野汉子喜欢她的傻勇,那群牧民感佩她的相救、喜欢她的率真,而他,更喜欢她只会因「养生」之事而发脾气的可爱模样,以及那颗晶莹清透的水晶之心。
本以为在得知他的身分后,她会像所有人般畏惧、逃离他,但她没有,她一如既往的跟随着他,一如既往的用她那清澈的眸子望着他,一如既往地、不带任何戒心与目的地钻入他怀中取暖……
他悄悄保护着她,悄悄怜慕着她,悄悄希望她那双美丽的眸子永远澄静,直至发现,自己无心的作为极有可能对她的安危造成严重伤害之时,才不得不狠下心主动伤害她,只为将她赶离他的身旁,却又在以为她真的要离开时,忍不住心底想望,强占了她……
当明白她之所以一直留在他身旁,全因他曾救过她,他心底那份奢望向来清静、无邪的她会懂得男女情爱,会恋慕上他的心火,彻底灭了。但额伦儿到来那夜,望及她那一身傻气的装扮时,他的心,一方面欣喜若狂,一方面却痛彻心扉。
他欣喜她心底女儿心思的萌生,却更心痛他无法给予她该拥有的一切,甚至,还必须用那样残酷的方式责怪她,让她清澈的眼眸染上一抹忧伤……
「元左她……恨我吗?」想起过往的一切,耶律获再忍不住哑声问道。
「你演得跟真的似的,你说呢?」听及那低哑的嗓音,盘劭先终于睁开了眼眸。
「我必须如此。这样的方式,可以让我事半功倍。」心,猛地一痛,但耶律获只能咬牙说道。
「欲速则不达。」直视着耶律获紧握的双拳,盘劭先问道,「你究竟急什么?」
「人的一生,真的太短、太脆弱……」将眼眸望向那片辽阔草原,这一次,耶律获笑了,但笑得那样伤悲,「而这草原,也悲伤得够久了,久得我都想不起回荡在这片生养我长大的草原上的歌声,是什么样的音调,原本辽阔的天空,又该是什么颜色……」
真的,他想要的,只是曾经那样欢快、愉悦的歌声,那样湛蓝、深远的天际,那样青翠、肥沃的水草地,那样热情、诚挚的笑容——他们所有人曾经共同拥有的……赫伦草原。
「这世间,没有永远不变的事物。」同样望向那片草原,盘劭先的嗓音那般飘忽。
「我明白。」
「但倒是从不乏希望的存在。」盘劭先缓缓站起身向帐外走去,「两个月。」
「两个月?」听到盘劭先的话,耶律获蓦地一愣。
「两个月。」定住脚步,盘劭先冷冷说道,「但我不保证你能活下来。」
「可以。」耶律获毫不犹豫地答道。
「你可以我不可以。」回身狠狠瞪视着一脸视死如归的耶律获,盘劭先冷哼一声,「我家元左离发现她的『帝堤』只差一步了。」
不太明白盘劭先为何动怒,但在听及盘元左就要找到她的帝堤之时,耶律获彻底放下心了。
她这般美好的女子,就该是这样的结局,而他,真想亲眼看看她寻得自己「帝堤」时那一刻的神情呢。
只他,还有这个机会,还有这个资格吗?
「禳族人寻找『帝堤』时,可以……有外人随行吗?」
「自然不行。」听着耶律获喑哑得不能再喑哑的嗓音,盘劭先冷冷甩帘而去,「但若你的存在与她的『帝堤』息息相关,那就另当别论了。」
眼眸缓缓瞪大,望着那片来回飘荡的隔音帐帘,耶律获笑了,笑得眼眸全是雾光。
坐落在额郘城中心处的那座府邸,占地辽阔,却人烟稀少,因为这是耶律获的住处,平常出入的人本就不多,在他出征之时,更几乎无人敢随意踏入。
但这日傍晚,在东角花园处的水池旁,却坐有一个小小的孤独身影,动也不动地傻傻凝望着水面的落叶飘花。
当夜幕缓缓降临之时,终于有人打破了那阵孤寂的沉静——
「元左少爷,该吃饭了。」
是的,这孤独的身影属于盘元左,那本该被囚在府内地牢中,却在耶律获离去后第二天,便被牧民们悄悄拎出,养在花园里的盘元左。
「谢谢你们,但我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