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缚
生而为妖，若是有谁从未去过大江山丹波国，或是未曾听晓鬼王酒吞的名号，那必然是会被相熟小鬼所耻笑的。他们都道，鬼王酒吞是前所未有的厉害大妖，一只酒葫芦里喷出的瘴气可烧灭万物，将那天穹地府都烧个透彻。他们还说，鬼王酒吞身侧总有个鬼将茨木，茨木没有如鬼葫芦一般厉害的法宝，他有一双利爪。
举着一支萤草的小鬼偷偷从妖群里钻出来，她瞪大了眼，一遍又一遍描述那地狱鬼爪的尖锐可怖。
“那是一只黑紫发亮的巨大爪子，老高老高了，比我还高，比那两个追着我跑的人类阴阳师还高，比……比你们的屋子还要高！那个爪子看起来甚至完全没有使力，阴阳师们就被捏碎了，我才捡回一条命。这样……这样很好。”萤草讲起故事来激动极了，“有鬼王引领我们，有鬼将保护我们，妖鬼的盛世终于来了。”
不长不短的故事将一群还未见过世面的小妖怪们唬得一愣一愣，他们闭了眼，低了头，纷纷在脑中幻想起鬼王与鬼将的豪迈身姿。
他们是什么样的妖怪？一定是极高大极英武的，样貌也肯定很好，越是厉害的妖怪就越能修出近似人类的躯壳。不，还不止是这样，他们不像曾经那些只会欺侮同族的大妖，他们会庇护弱小，团结异心，让无力自保的小妖怪们再不需时时日日夹着尾巴，低垂着头。
这才是鬼王，这才是众妖之王。
小妖怪们越想越兴奋，他们一个个都涨红了脸，当下彼此约定，有朝一日，定要去那大江山好好瞧瞧，也不算空枉这为鬼一遭。
丹波国处，大江山上。
那座最早被当成宫殿的朱红神社已被遗弃在荒林深处，酒吞带着满山妖鬼建起了铁做的高大殿堂。那殿堂可真高，最顶上的塔尖直冲云霄，像是要在天上戳出一个窟窿。
初时搬入这座铁宫殿，茨木是很不习惯的。他自小便是跟随酒吞四处飘零的伶仃妖鬼，待长大后独自游历人间，也懒得去寻什么金碧辉煌的好住处，赶路途中，衣服往地上一铺，捞起两丛杂草，随处而安，亦有一夜美梦。
“挚友，我要住在这儿？”茨木在酒吞分给他的那间屋子里来回踱步，他用指甲挠着爪心，似乎有些焦躁。这件屋子在宫殿左侧，与鬼王所居的屋子恰好一南一北，遥遥相隔。
酒吞推开屋中窗棂，从窗口望出去，此间地界直可望尽千里，望透山河。他道：“你是身尊位高的鬼将，自然应当住在宫殿里。”
“可是，可我……”茨木原本想说他住不惯，一句话还没出口，酒吞忽而出言打断。
酒吞说：“莫非是，你不愿意离了我，还想与我睡在一处？”
道出这话的时候，酒吞眼中凝了三分冷三分笑和四份情深意重。茨木顿时住了口，他抬眼望向酒吞，那是他的挚友，他的鬼王。
许久，茨木低头，阖眼。他轻声回应，语调低若情人间的呢喃：“是，我不愿离了你，一时一刻都不行。”
酒吞短叹一声，欺身上前，拉着茨木就滚向一侧床铺。两妖股股相叠，衣衫裂破，大妖的躯体中透着一股热，是心热，是情热，是欲热。他们学着那人类模样，唇齿相缠，倚颈相交，尖牙撕咬着彼此的血肉，这就是一个吻。
接着，便是又一番大肆操干。
此等愉悦之事，酒吞与茨木已经做过千万次，每次做起来都觉意趣无穷，从未生厌。
大妖的体力无穷无尽，既得欢愉，自需尽兴。那一次，酒吞与茨木足足做了整日整夜，直到殿外有小妖禀事之时才尽兴收手。
后来，茨木果真搬到了酒吞屋中。两妖也并非夜夜笙歌，他们有时会对月饮酒，兴致稍起便去那空阔后山好好打上一架，待得衣衫尽被罡烈妖气刮碎为条，彼此赤身裸体，顺势干上些许回合亦无不可。
彼时，世道安宁，妖鬼欢愉，时岁正好。有某种心绪随风而起，情起且深，情深转浓。
月上中天，恰逢中元。
大江山丹波国已稳定有百余年，众鬼在酒吞的引领下、茨木的庇护下，竟安然度过了百年欢愉时光，鬼王酒吞的名声一时无两。
日子是安宁的，亦是平淡的。茨木生得一副不安于现状的性子，百年来，他时刻相随在酒吞身边，为的就是践行当初那一诺之言——他要酒吞当一个最有威名的鬼王，自己则是鬼王身边最亲近的鬼将，他们的名姓必将生生世世记在一起。
而今，百年已过。茨木站在大江山巅，望过脚下万里山河。山河流转，郁葱向荣。
酒吞也踏在山巅。他想，茨木这是有些厌倦了。
“不，我怎会厌倦挚友。”茨木一眼就看透了酒吞的心思，他凛声回答，神色严肃。
“并非说你厌倦与我。而是，你厌倦了大江山中日日不变的生活。”
听闻此言，茨木低头不答。
“恰好，我也厌倦了。我们不如下山去看看，就看自己治过的山河。”
茨木抬头，目光明亮，一如星坠天穹，星落平野。他朗声道，好，我且随着挚友。
两妖便当真即刻离了大江山，入那世间，观那世情。
他们走出山门时，恰逢百鬼夜行之日。当今世道妖鬼繁多，人不惧妖，妖不怕人，所谓百鬼夜行，再不是一个吓唬孩子的传说，竟被过成了人妖两界共同安度的佳节。
茨木在人世间游历过百年，自然多次目睹百鬼夜行之景。只是，他从未见过如此安宁平和的百鬼夜行——不，并不仅是安宁平和。
西市的长廊有群妖聚集，他们在各自摊前放着诸多山野中出产的珍奇野果。有些果子是长在悬崖峭壁上的，人力不可得，于是便有许多人类孩童聚在一处，眼巴巴地望着那些喷香果子。曾经亦为一方凶残的姑获鸟在近年来终于生了善心，她是极喜爱孩童的，见此情景，当即伸出一只羽爪从自家摊前那过几只红色野果，塞进了人类孩童的怀里。
东市的阔地有商贩走卒，他们带来了人类用双手所编造的精巧制物。妖怪也是爱美的，蝴蝶、桃花等年轻女妖纷纷手挽着手前去观叹，一个个都将目光落在了珠花发簪上移不开眼，遇到实在喜欢的，就从衣袖里掏出些对妖怪来说不甚稀奇的紫晶萤石，以物换物，各得其所。
这幅场景不仅是安宁平和，简直很有番欣欣向荣的意味了。
于是茨木又夸赞道：“挚友的百年治理实在清明，我从未见过如此热闹的景象。”
酒吞轻哼一声，手施术法，将自己与茨木的样貌稍稍加以变换，然后拉着身侧那妖踏入一片繁华灯海之中。
茨木到底有一副纯挚心性，他简直像个从未见过世面的小妖那般，看什么都稀奇。酒吞摇头，也不拦着他，任凭那妖在人流里四处穿梭，自己不紧不慢地走着步伐。反正，待茨木逛累了，他总会来找自己。
半刻之后，茨木果真回来了。隐去鬼角和面上鬼纹的白发大妖看起来比平日里那幅凛然模样要柔和不少，他手上捏着两串彩色团子，腕间还提了个锦袋，酒吞低头一看，袋中满当当装的都是各种人类吃食。
酒吞失笑，他问茨木：“你在人间待过百年，竟未吃腻这些人类食物？”
茨木摇摇头，费了些力气把口中那块黏糊糊的苹果糖咽了下去。他道：“我在人间的时候，很少吃人类食物。”
“为何？”酒吞有些讶异。妖鬼毕竟不是修成正果的神仙，再如何厉害的大妖，也终究要吃食以饱腹，哪能百年不食人间粟。
“因为我要吃肉啊。”茨木说得理所当然，“吃肉才能长妖力。离开挚友的时候，我太弱小了，召唤出的地狱鬼爪不过才五丈之高。”
“人间百年，你杀了多少人，吃了多少肉？”
“不记得了，应当很多。”茨木皱着眉头思索一番，终究摇摇头。
酒吞在带领万妖建立丹波国后，定下了一个规矩，不可滥杀。生怕酒吞误会，茨木连忙解释：“不过，我没乱杀人。当我变成人类模样之时，那些山贼流寇看我好欺负，就想来打劫，我才顺势将其击杀，碎其刀、食其肉、饮其血。”
“那你觉得，人肉与人类食物相比，哪个滋味更好些？”酒吞倒没在意茨木是否滥杀，他心里突然生起些趣意。
“自然是人类食物。人肉腥臭，哪里比得上食物香甜。”
“那你为何如此急于吃肉，急于增长妖力？”
“我要尽快成为一个厉害的大妖怪啊。百年太长了，我早就等不及想去寻挚友，可是，如果不变得更厉害，我哪里能找到挚友，又哪里有脸面站在挚友身侧。”
酒吞惊讶，望向茨木的目光霎时变得冰冷而热烈，眼中有风起，有雷鸣。半晌，他长舒一口气，拉过茨木的臂膀声声唤道：“茨木，茨木啊。”
茨木不知对方因何唤他，只是他一颗心从来都向着酒吞，便连声应和：“挚友，我在这里。”
你在这里。
我在。
百鬼夜行持续整个夏夜，茨木吃完手上食物后仍不觉尽兴，拉着酒吞还要去逛。酒吞左右无事，便跟着茨木踏进人群。茨木竟也像那些年轻女妖一般，被人类摊子前的诸多饰物给看花了眼。见状，酒吞摇头问茨木：“你非女子，何故看这些自己用不上的东西？”
茨木没听透酒吞的言语之意，他坦然回道：“挚友不知，我曾从罗生门那儿学过一处幻术，可变幻出女子之貌。”
这事酒吞的确是不知道的，红发鬼王皱起了眉，面上浮现出愠然神色。茨木见状，还以为是酒吞想看这幻术，当即找了处阴暗角落，心里法诀一拈。有妖风刮过，下一秒，原本身形高大的白发大妖竟当真倏忽变成一乌发黑眸的女子。
酒吞拿眼来回打量着茨木。化为女子之后，茨木的发色瞳色尽皆变化，细看五官还能依稀辨出些原本模样。茨木的脸本就生得极好，以男妖之躯存在时，面容英武而不女气，幻为女妖之体时，倒也端庄大气，柔而不媚。
“挚友，你看如何？”茨木把稍显宽大的男式和服拉紧了些，抬头问酒吞。
酒吞道：“你学此种妖法，欲作何用？”
“罗生门那儿的妖鬼和我说，学会此法即可在月黑之夜化作女子去欺骗路人，这是种最方便的骗人法子。”
“那你可有用此法骗过人？”酒吞的声音里带出了一丝不悦。
“没有。我只是看这法术有趣好玩才学的，从未拿它骗过人。”
“这样才对。茨木，你切记，小妖怪们拿些术法糊弄他人，只因他们的确弱小，不用这些办法，就很难活下去。我们成大妖的，打架也要光明正大，杀人也要坦坦荡荡，若只一昧寻求邪门歪道，终有一天会害人害己、反噬自身。”
茨木低头，仔细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猛然抬头，大声应道：“挚友说的是！茨木往后必不再用此妖法，若有来敌，凛然应战，绝不辱没了大江山的名声！”
“这样才对。不过，茨木，你不必现在就变回来。”
酒吞从衣袖上撕下一道，伸手替茨木拢起长发，然后拉着她的手从阴影处走出。
茨木化作女子的模样极美，酒吞化形为人也是一俊逸贵族，两人走在长街上，一时间引得多少过往路人与大小妖鬼纷纷侧目。酒吞面不改色，茨木也不焦不躁，他们一起踏进了一家成衣店。
从未有人类会在百鬼夜行之时穿起婚服。看着踏进店门的一男一女指明要买白无垢时，成衣店老板便知晓，这是鬼嫁。妖鬼不似人类，他们本是没有嫁娶仪式的，然而近百年间人鬼交流逐渐增多，有些情深意重的妖鬼便会在百鬼夜行之时从人类手中购买婚服，学着人类的模样，身着婚服，彼此携手，求个生生世世、亲密无隙。
“既然在这时候遇到你们，也算良缘。”成衣店老板与大多数参加百鬼夜行的人类一样，并不惧怕妖鬼。取来白无垢后，他转头掏出一个匣子，匣子里有一串铜铃，铜铃上有妖气，“这串铃铛，就送你们了。妖鬼之物，还于妖鬼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