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伪装者同人)【楼诚】怜光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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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梁说晓得。明诚也就不多言语,帮他掖好被角退出去,到门口听见小孩说了一句“bo”,发音轻而柔。他没教过这孩子法语,想必又是明楼背后闲不住撺掇的。在关门下楼和某人算账前,他笑着回了一句:“bon réve!”

    明梁并不想去林森路。那个黑漆漆的阁楼上仿佛有鬼魂尖啸,一直纠缠着他,但他耻于向阿诚爸爸坦露他的恐惧。他恨不得自己小一点,再小一点,最好像叶子那么小,这样他就可以光明正大说我害怕我不去,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向阿诚爸爸提出所有孩子们曾经向父亲提出的要求。

    可他已经长大了,他懂事了。在没人要求没人注意的时候,他学会了闷声不响。他隐约察觉到自己身上有未解的巨大谜团,所有幸福宁静都像虚假,肥皂泡似的迟早破灭。

    刚到上海那几个晚上一直在下雨。明梁蜷在换了新铺盖的床上彻夜不眠。他伸手摸到了冰冷的床栏,心里像是被一扇湿毛巾盖住了,怎么也透不过气。这不是他的家。妈妈不会再回来了,不会给他做饭,教他写字,给他买新衣服新鞋子穿,不会再爱他了。他永远都在那艘轮渡上,飘飘摇摇,汽笛轰隆隆响,长江无限宽广,哪里看得到尽头?澎湃的江水全都涌到脚边,要把他整个灭顶淹没。

    他蒙住头哭泣。哭够了,他赤脚跳下床奔到走廊上找明诚。

    房间里没有人。他一边掉眼泪一边抽噎。没有灯,他实在太害怕了,蹲在楼梯上放声大哭。然后客厅里的灯光亮起来。明诚披着睡衣跑出来,一把抱住了他。

    明诚问他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他回答不出来,哭得打摆子。明楼也跟出来,拿袍子裹住他。

    “发烧了。”明楼探了探小孩体温。两人手忙脚乱烧水找药请医生,折腾到天亮才安顿。

    这几乎是两年来明梁受过最大的波折,此后生活平静得出乎意料。他竭力做到最好,让明诚和明楼高兴就是一项属于他的天大的责任。

    明楼说你简直就是个小阿诚,明诚就在旁边抱怨大哥你跟苗苗瞎说什么,这么有空您看看报表去。明梁不响,假意专心描红临摹,往往故意错上一两笔,等着明诚握住他的手帮他把笔顺改过来。

    他也并不很大,但心里有无尽的悲哀在。他害怕有天明诚消失了,明楼消失了,金老师消失了,谢叔叔消失了,叶子也消失了,只他一个孤零零留在世上。他该怎么活呢?就像他的爸爸妈妈,还有他没见过面的嬢嬢和明台叔叔,他们都变成了薄薄的相片,那多么可怕!

    床头灯还亮着,他不想去关。一切安静下来,无数躲在明家大宅里的秘密也都睡去了。炉子里炭火哔啵作响,民国三十六年的冬天,就快过去了。

    他在心里哼着谢叔叔偷偷教他唱的那支歌儿:

    “清歌飘渺/腻舞翩翩/快乐快乐比神仙/等到天明鸡报晓/万事化云烟。”

    第二章02

    天色将晚,远空有未落红霞。叶子走走停停,一下子蹲下去看蚂蚁归巢,一下子又拣地上落叶玩。明梁也不催她,拎着书包跟在她身后。晚风阴凉,吹动裙摆。叶子头上的蝴蝶发夹振动双翼,在弄堂里飞来飞去。

    “这树真高。”叶子停下来指给明梁看。明梁抬头见树冠连顷,苍苍枝叶从暗黄围墙里伸出来,暮色里幽幽冷冷。

    原来已经走到中山公园了。明梁说:“这棵树据说是华东最大的悬铃木,当然高,树干一个人抱不过来。”叶子问:“什么叫悬铃木?”明梁说:“就是法国梧桐,上海很多路两边都种的。”叶子又问:“那它多老了?”明梁回忆起阿诚爸爸带他来荡公园时说过的话,有些拿不准:“好像八十多岁了,意大利运来的。”

    叶子刚学了加减法,掰着手指头数了半天,说:“那等这棵树一百岁的时候,我比苗苗哥哥都大了。”明梁笑笑:“对的,到时候你都二十多岁了,我应该三十多岁了。回去你问问我爸爸,等它一百岁的时候你再来看看它。”叶子点头:“到时候我带爸爸妈妈一起来看。”

    两人继续往前走。拐过一条弄堂,叶子突然说:“我不要来看这棵树了!”明梁颇为惊诧问她:“为什么?”叶子说:“我刚刚算清爽了,树一百岁的时候我爸爸妈妈都五十多岁了,他们俩加在一起就一百多岁了,比爷叔还老!我不要他们两个变老,我不要他们两个饭也吃不下,路也走不动。我,我好害怕!”她蹲在地上大哭,明梁也蹲下去给她擦眼泪。眼泪掉在手背上,滚烫。

    明梁安慰她:“没事的,五十多岁年轻得很。张妈妈也五十三岁,你看她赞不赞?”张妈妈是乡下上来帮明家烧饭的老阿姨,腰身滚圆,四五层高的蒸屉搬来搬去不费力,一双天足房前灶后打转,见人不笑不开口。叶子慢慢止住了哭泣,有点接不上气,问:“那我妈妈爸爸呢,他们两个到爷叔那里去,怎么还不回来?”

    叶子在明家住了快三个礼拜,每天也是学照上,饭照吃,觉照睡,好像一点也没想自己爸爸姆妈。但明梁知道她是想的,小孩子的心思大人看不透,他却在叶子身上看到了从前那个自己。明明时时害怕,但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忍耐。他揩了揩叶子眼睛,扶她站起来,柔声说:“伯伯昨天打电话说谢叔叔和金阿姨就快回来了。等他回家来你自己问问他。”

    叶子红着眼睛点了点头,乖顺地伸出手让明梁牵着。深紫天宇星子闪烁,路上灰扑扑,有老太太卖白兰花串,明梁拿角子换了两串绑在叶子手腕上。叶子很高兴,把刚才哭鼻子的丑事全然抛在脑后,一个劲儿把手腕举到鼻尖去嗅白兰花。明梁有些羡慕地看着她,她还那么小,快乐啊,悲伤啊,都是一阵一阵的,仿佛全凭她自己做主。她还没学过古文,不会用“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来形容刚才突如其来的悲哀;她还相信爸爸妈妈一定会来接她,好像第二天睁眼她就睡在妈妈身边一样。明梁悄悄祈祷:谢叔叔、金阿姨,你们快点回来吧。叶子不该伤心,她的眼泪太烫了。

    到明公馆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门口站岗的警卫员比明梁大不了多少,嘴唇上一圈青须。叶子每次都要跟他敬个礼,这是她从学校同学那里学来的玩法。街上到处都是解放军,小孩子们逮住一个冲上去恶作剧似的敬个礼,比比谁的胆量大。警卫员的脸有些发红,叶子咯咯笑。院子里有声音说:“又是哪个小捣蛋在搞鬼呀?”叶子惊喜地叫了一声,快步跑到明楼面前。

    “明楼伯伯,你回来了!”叶子几天没见明楼,亲热地拉住他的手荡来荡去。明梁跟在她后面,跟明楼打了招呼。又看见倚在车旁的明诚,终于露出笑容,喊了一声爸爸。

    明楼和明诚从二月份起就忙得脚不沾地。先是埋头于整理各种文件案牍,汇总送到丹阳方面;四月份陈良辞了上海市长,两个人几乎就搬到办公室里去住,在家呆的时间少之又少。解放军接管上海到现在将近半月,两人更是一次都没回过家。解放第二天,上海变成了一片红旗的海洋。明梁带着叶子和张妈妈吃了一餐面条,那天晚上三个人把家里剩下的炮仗全放了。

    明诚摸了摸明梁肩胛,说:“瘦了,高了。”明梁笑笑:“爸爸,才不见几天,长得没那么快。”明楼凑热闹:“是高了。苗苗长得快。”叶子问:“伯伯回来吃饭了吗?”明楼说没有,回来取个东西,马上走,叶子和苗苗哥哥吃。叶子低头不响。

    明梁看了一眼自家伯伯。明楼会意:“叶子,你想爸爸妈妈了吧?”叶子点点头。明楼一笑:“他们过两天就回来,你爸爸昨天打了电话到我办公室,苗苗知道的。”明梁配合地点头,叶子霎时雨过天晴,嚷着要明楼留下来吃饭。明梁牵住她的手,叫她别闹。

    明诚附在明梁耳边交代了几句,都是些注意安全,照顾好妹妹之类的话,还说明天会派辆车过来接送他俩上下课。明梁一一应了。

    他这一年来拔节飞快,总是瘦,但下颌轮廓渐渐清晰,肩膀逐渐宽阔,很有些男子汉的样子了。吾家有子初长成,明诚伸出手掌按住儿子肩膀,语气里有叹息的尾音:“苗苗吃苦了,总没时间多陪陪你。”明梁心里一颤,几乎落下泪来,拼命忍住。最后也只摇了摇头。

    屋子里自鸣钟报时。明楼说:“走吧。”明诚发动车子,等明楼后排坐定。明梁带着叶子站在台阶前挥手,在后视镜里变成昏黄路灯下越来越小两点。

    车子拐上大同路,明诚一声不响。明楼说想苗苗吧,明诚说你不想啊。明楼笑笑,兹事体大,今天就不该回来看这两个小家伙动摇军心。明诚嘀咕,也不知道是谁开会前剩两个小时也要吵着跑家里一趟。明楼说,我是怕你不好开口给台阶下懂吧。明诚暗笑,是是是,那谢谢大哥。

    车窗外零星灯火掠过。旧地换了新天,夜色却还是一样的夜色。明楼说:“老谢那边弄完了吗?”明诚回他:“弄完了。后天我去说一声应该能出来了,就是辛苦金老师陪他坐堂。”

    谢苇杭是三青团出身,父亲做过交通部的干部,算是子承父业。四月南京被攻克之后,上海几个月来政界商界人心惶惶,能跑的跑,能躲的躲,十几根小黄鱼也换不来一张船票。谢苇杭有叔伯兄弟到了对岸,他是脚底没人家快,自己也没生出要走的决心,加上叶子太小,金燕双不愿背井离乡,两个人也就留下来以不变应万变。五月底华东局对上海市政府各部门进行清查,谢苇杭一直被扣在办公大楼里,配合倒轧账。金燕双干脆请了长假,陪着丈夫一起接受审查。

    上海解放了,明楼身份随之解禁,临危受命协助顾准要打赢这场经济的“淮海战役”。他和明诚穿着绿军装出现在谢苇杭面前时,谢家夫妻惊得说不出话来。明楼倒是开玩笑似的说:“我俩换了件衣裳,怎么老谢你就认不出来了?”

    金燕双愣了半天才想起忘记请人坐下,但办公室方寸之地,更兼堆了许多材料账簿,哪里还有坐的地方。几个人就不尴不尬站着讲话。

    明楼只说党的政策是宽容的,只要保证档案和财产完整移交,委员会非常欢迎原来各部门的干部在新政权领导下为人民服务。谢苇杭一直僵着,半晌才浊声说:“我是相信你们的。这几年中国人一直打中国人,我心里也烦,原来单位里怎么样我也晓得——那是烂到了骨头里,救不了了。”他抬头看明楼,接着说:“我冒昧再叫你一声明兄,咱们也是几年的交情,老谢是什么样子人,你清楚。沪宁那段铁路路基浇好了,枕木也运来了,一打仗又耽搁。老谢我不亲眼看着铁路铺好,死也死不爽快。”

    金燕双碰碰他,瞎说什么死呀活的。

    明楼却笑了,说:“我知道老谢就是这样脾气。我来之前和他们都打好了招呼,老谢这笔账查完,立刻恢复工作,我明楼用自己的这身军装作保。”

    谢苇杭长出一口气,和明楼握手,才发现自己双手都是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