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有时候也跟明楼一起去开会讲座,当他助手。隔了多少年,终于重新做起最熟悉的工作。会上你来我往吵得厉害,明楼反倒高兴:“能吵起来好,最怕的是不让人说话。”有学生在学术上受了批评攻讦跑来和明楼诉苦,明楼安慰他们:“这怕什么,你写文章骂回去就好了嘛。下次把文章带过来我看看。”
明楼总嫌时间不够,常常夜里亮了灯继续看书写文章。明梁在德国进修,越洋电话打过来念了多次,又怪阿诚爸爸不拦着点。明诚避开明楼说话:“他就做这桩事体高兴,拦着他做什么?难不成要买把太极剑让他跟老谢公园练剑去啊,我倒是想,他不同意呀。”电话那边换了叶子来讲:“爸爸,我在这边相中了一只电视机,准备寄回去给你和伯伯看看。”明诚笑笑:“那好的呀。你明楼伯伯整天霸占收音机,我烦也烦死了。”
八十年代中期电视开始在城市家庭流行起来,吃过夜饭,大家便丽丽拉拉拖了小板凳挤到有电视的人家等待连续剧开播。谢苇杭就经常来明楼家里蹭电视看,边调频道边抱怨:“叶子这小囡从小偏心你们两个,电视机都先搬到公公屋里,我这老爸真是白当了。”明诚一指他手,说:“那戒指怎么讲?还不是叶子送的?”谢苇杭不好意思笑笑,炫了炫红宝石戒指:“嘿,还不是叶子学外国人,说我跟她姆妈结婚四十年了,是什么‘红宝石婚’,非得一人一只戒指套上。老头戴花,难为情哦。”明楼拍拍沙发扶手:“安静安静,《故土》要开始了!”明诚打趣他:“今朝不挑灯夜读了?”明楼笑笑:“那也等先看完大结局嘛。”
来年春天,明楼手上的书终于写完付梓,市里开了个内部会议以示表彰。明楼上台前问明诚:“我衣裳整齐吧?”明诚说:“精光笔挺。”明楼冲他一笑,起身上台发言。他的嗓音不见老,一如几十年前结实铿锵,丝绒一般,像一只手把人耳朵抓住。明诚坐在台下看着他,就像从前无数次仰头看他一样。他还是姿态笔挺,态度从容,讲话有腔调。兴起时会带一点点气音。明诚心里想:“是该这样。他就该是这样的。”
发言完毕,全场掌声雷动,明楼鞠躬下台。明诚眨也不眨地看他朝自己走过来,眼里闪动笑意。明楼也笑,他想快快回到明诚身边。下一秒,他在潮水般的掌声里陷入一片黑暗。
医生说目前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血压偏高,要注意心脑血管保养,住几天院检查仔细。阿莲跟齐瀛去办住院手续,留明莱陪两个爷爷。明诚倒了一杯热开水递给明楼,明楼说先放着吧,我不想喝。
明诚这一病相当于在家里打了一场十三级台风,刮得大家团团转。齐瀛和阿莲请了假来陪床,明梁和叶子赶忙办回国手续,明台本来在小汤山疗养,接了电话一定要到上海来,劝也劝不住。明楼说:“这么慌张干什么,医生都说了,是小病,你们都做自己事情去,不用管我。”明诚说:“他们愿意来看也好,大家聚一聚。你嘛,乖乖少说话,把茶喝了。”
和明诚住一间病房的是个精瘦老头,面色苍白,嘴唇发紫,看来是心脏毛病。妻子在身边陪护。两人常常拌嘴,又是中午菜淡了,又是靠垫不舒服了,噜噜苏苏一大堆。本来阿莲说转到特护病房吧,安静些,明楼说不用,我和两夫妻聊聊天,挺开心的。老头也愿意和明楼聊,这个病友博闻多识,天南海北都能聊一点。
老头当过兵,经历过皖南事变。说起某年下雨,他们一整个团在九华山脚下驻扎。他那时还是个小小警卫员,给团长送毯子。团长从马上俯身递过一支烟来,“你抽!”他不接,团长一下把那烟塞他嘴里了。
“那根烟把我呛得眼泪流。”老头并拢手指,做出夹烟动作。“团长说:‘小毛头,抽了烟你胆子就大了。’我不好意思跟团长说,我小名就叫大胆,抽烟喝酒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本事,要不是为了在团长面前表现好点,早就憋不牢了。”
老太太打毛衣的手不停,插了句话:“这桩事体讲八十遍了。抽根烟能把你得意死。”
明楼问:“现在还抽吗?”
老头摇摇头,说:“不抽了。能陪我抽的都死光了,在家里抽天天念,戒了省心。”
老太太说:“该你的。”
老头问明楼:“小老兄,刚才出去打饭的是你兄弟?”
明楼说:“我二弟,还有个小弟在北京。”
老头说:“兄弟感情好的。”
明楼笑笑:“嗯,好咯。”
三天后夜里,老头死了。明楼和明诚帮忙按电铃、叫医生,老太太边哭边叫:“老倌头,勿要睏,勿要睏!”老头眼睛闭紧,再不睁开。第二天护士换过床单,床上干干净净像从没住过人。阿莲陪老太太办手续,老太太糊里糊涂,只说:“我毛衣还没结好,老倌头来不及穿便死了。他就是一辈子问我讨债来的呀。”
明楼终于换了单人病房。明诚把窗帘拉开通风,明楼忽然说:“我昨天夜里梦见大姐了。”明诚拉了椅子在他床边坐下,问:“大姐讲了什么?”明楼说:“还是从前事体。是我们出国那年,日本人占了东三省,大姐送我们去坐轮船。明台也在,还小。大姐跟我讲:‘出门在外要小心,好好读书,吃饱着暖,屋里事体勿要操心。’明台一直哭,记得吧?大姐穿了一件绉纱琵琶襟旗袍,梅花图案,戴了一副翡翠丁香,一直在我眼跟前说话。她一定是很想见我一面了。”
明诚默然,握住他的手:“等你出院我们就去苏州一趟,我来安排。”又说:“你不要想东想西,晓得吧?”
可怎么能不想呢。明楼这一生经历得太多了,有些是他自己选择的,有些是命运强加到他身上的。生死荣辱,一线之间。到了最后能来得及做出点事业上的成就,生了病有人围在床头嘘寒问暖,还亲眼看见了许多人未曾得见的未来,他觉得这辈子过得不冤枉。
他已经七十六岁了,只剩下生命中最后一个敌人要面对。他和明诚并肩作战了大半辈子,但这次他必须孤军奋战——等它放马过来。
明诚夜里睡在明楼旁边的病床上。他惦记着医生白天跟他说的话,睡不安耽:“老人家高血压麻烦得很,要注意放松和锻炼,饮食方面要清淡少盐,特别是夜里厢睡眠子女要多关照。”
明楼叫了一声让他把窗缝关上,他也没听见。明楼自己拧开灯推了被子下床关窗户,不让夜风跑进来。明诚从床上坐起来,愣愣说:“大哥,你怎么起来了?”明楼坐到他床边,说:“夜里睡觉不关窗门,还当自己小后生啊。”明诚笑笑:“我也糊涂了。”明楼开玩笑似的说:“你可千万不要糊涂,我还要托你照顾呢。”明诚猛地伸手握住了明楼手臂:“大哥……”
明楼拍拍他的手,起身从柜子里拿出公文包,翻开里面夹层,取出什么东西神神秘秘放进他手心。明诚摊开手来看,两只一色一样戒指,金黄锃亮。
明诚心里澎湃,鼻头一酸,一句话讲不出来。明楼拿起一个戒指套进明诚手指,有些松脱,他低声说:“瘦了吧,回去寻段红头棉线绕一绕。”明诚眼泪啪一声落下来,明楼哄小孩一样揩掉他的眼泪:“七十多岁还哭,不害羞。”把另一只戒指递给明诚,示意他帮自己戴上。明诚双手颤抖,几次没套进去,戒指安稳捋到指根那一刻,他不管不顾哭出声来。
明楼把他揽到肩头,任他哭到好过。那是多少年前了,瘦骨伶仃的小孩子靠在他肩头哭睡过去,他当时想:我要好好照管这小人的。结果,一照管就照管了一辈子。
明楼说:“实在算不清年数了,套只戒指留点记挂。老凤祥打的,赞吧?”
明诚半晌闷声回答:“……土哦。”
明楼笑:“个么脱下来还给我。”
明诚护住戒指:“小气巴拉。不脱!”
阿莲悄悄掩了房门退出去。转头碰见风尘仆仆的明梁和谢佳叶,愣了一愣。两个人刚赶回国内,连夜来医院探望。阿莲已经好多年没和明梁说过话了,从他不再是她的丈夫开始。倒是叶子大方,打了个招呼:“阿莲姐,伯伯怎么样?睡觉了吗?”阿莲点点头,说:“都睡着了,还是明天来吧。”叶子说:“也好,免得打扰老人家休息。”
齐瀛来接阿莲,正好碰上三个人在昏沉走廊里不尴不尬站着。他笑笑:“阿梁和叶子回来了,辛苦吧?”明梁和他握了握手,问:“还好。莱莱呢?”齐瀛说:“送他回家睡觉了。陪了一日,小孩也累了。”又说:“要不要看一眼伯伯?”阿莲在自家丈夫背上轻轻拍了一记:“乱来,都睡了。”明梁看了阿莲一眼,多少年的心照不宣——他说:“算了,我俩明天来。”
明楼出院的那天明台来了上海。四十多年恍如烟云过眼,他日思夜想的上海早就悄然变换了模样。上海向来开风气之先,男男女女被压抑太久,一下子解放出来真叫热热闹闹。烫头发、蝙蝠衫、喇叭裤,城市里到处是新鲜狂热气氛。明公馆改头换面成了工会俱乐部,夜里有人办舞会派对,公安局也睁只眼闭只眼。明台久久站在曾经的家门口,对陪他逛马路的明莱说:“我老了,上海年轻了。”
明莱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小叔公大感好奇。他知道自己名字就是大爷爷照着小叔公取的——“南山有台,北山有莱。”他俩天生有股子亲近。
再来一点就是他爱和小叔公聊天。平时他跟大爷爷说话,他说十句,大爷爷不紧不慢回一句。他跟小叔公说话,他说一句,小叔公能回他十句。小叔公用北方话讲:“以前可把我憋坏了,都忘了该怎么说话了!”
天气好起来,暖日熏人,春风骀荡。齐瀛送的茶花年年开,明诚浇水捉虫忙得很。明台逗侄孙:“你看你爷爷像什么?”明莱想了想,不解:“像什么?”明台大笑:“像花痴!”明诚拿坏叶子飞他:“老小子没正经。”
明楼不理这两人,自顾自看电视。他除了看书写字听广播之外就爱看个电视。住了一回院出来,明诚老催他去逛公园和别的老头耍耍剑锻炼锻炼身体,他不乐意去,宁愿自己在家晒晒太阳看连续剧。他还教育明莱:“多看看电视好,能体会人生百态嘛!”明莱说:“我妈管着我不让我看呢,大爷爷你帮我说说吧。”明楼看了眼在厨房里快手快脚忙活的阿莲,没了底气:“这种事情得靠你自己协调,懂不懂?”
明梁从国外带了一台照相机回来,齐瀛提议大家一起拍个照吧。吃过午饭大家搬了椅子摆成一排,三个老人坐前面,儿孙辈站在后排。齐瀛跟人学过一点照相,在取景框里左看右看调来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