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再早一点遇到他,一切是否都会不一样。一切是不是,还可以变得更好一些。
- 魂 -
“阿瑶。”
衣袂翻飞间,御剑带起的风将袖袍吹起饱满的弧度,蓝曦臣手捏剑诀,侧头望向一旁的金光瑶。
“二哥何事?”依旧笑意盈盈,金光瑶声音里也俱是一派轻松。
“此番形势未明,万事还需小心。”
“我有分寸。”金光瑶颔首,再道,“且我已派人先行查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传回来,应是无事。”
闻此,蓝曦臣虽是点了点头,但转首催动朔月再次疾驰时,眉间一抹忧色仍是掩不住。
此前二人在云深不知处的寒室商讨要事,金光瑶却忽然眉心一动,从怀中掏出一枚符箓。那明黄色符上有丹砂绘制的兰陵金氏金星雪浪家徽,此刻正隐隐发出红光。他一手捏诀,念了几句,那符箓便兀自燃烧了起来。
“何事?”蓝曦臣看他蹙眉不语,便开口问道。
“西北一座瞭望台传来消息,有不知名邪祟作乱,且驻守当地的散修无法解决,是以传讯兰陵金氏求援。”
“西北?那边少有仙门,怕是邪祟扰人太甚。”
“是。”然而金光瑶想了想,复又说,“二哥不必担忧,我即刻带人去便是了。此次未尽事宜,下次再谈也不妨。”
蓝曦臣却摇摇头:“左右无事,除祟驱邪,实乃仙门本职。”顿了一顿,他接着道,“况且最近忘机正忙于和莫公子东奔西走,我瞧着他竟是开心许多,便也不再担心什么。”
金光瑶眼底闪过一丝不明神色,很快便藏起。蓝曦臣瞧着,只当他回想起曾经龃龉,便默然。金光瑶却紧接着舒展眉间,起身说道:“既如此,那便同行吧。”走出两步,恨生刚要出鞘,他又回头凝视蓝曦臣,补上几句,“我还从未和二哥一起夜猎过。从前大哥在时不屑与我为伍,三尊也仅仅结义,从不曾并肩作战。后来我升任家主坐上仙督之位,却是再无时间精力去夜猎了。”
蓝曦臣遗憾地笑笑,却是了然:“我知。走吧。”
闹邪祟的是西北当地一户颇为富庶的商贾人家。因地处东西商道要冲,是以街市繁荣,发家者不在少数。然而当他们抵达的时候,却还是有些惊讶了。
原来这家的家主竟是姑苏人士。当年温氏作乱,不论仙门名家或是平民百姓,只要不顺意便赶尽杀绝。这家在姑苏当地本已是小有名气的生意人,却因救助了一些流离失所的修士而遭横祸,举家迁逃。家主发妻本就染疾,奔波途中颠簸疲惫疏于治疗,终在到达西北之后故去了。家主悲痛欲绝,奈何一家老小仍待赡养教育,只得振作精神,却并未再娶。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家主多年的从商经验和聪明才智助力颇多,在西北竟比原先在姑苏的家业做得还大,口碑也是极好,远近闻名。
家主姓沈,带蓝曦臣与金光瑶二人在宅中转了转。虽地处西北,但宅中建制一概还原姑苏旧宅,亭台楼阁假山水榭不一而足,在民风剽悍淳朴的地域竟也显出一分难得的灵动精巧。然而偌大的宅邸却荒凉无人,沈氏家主解释道,家中仆从与老小皆因邪祟烦扰不堪,加之驻守此地瞭望台的散修虽一直来探查,却始终无果,是以沈氏家主便将全部家人送往别处,留他一人在此配合除祟。
一圈转下来,宅中却并无异常之处。蓝曦臣与金光瑶便暂别沈氏家主,一同前往客室。
甫一进门,金光瑶便开口道:“沈家主面色不对,眉间隐隐有黑气,显然是被邪祟纠缠。”
蓝曦臣点头:“正是。然而看他神态却是无虞,想必另有隐情。”他琢磨片刻,复又说道,“而且,这宅中,他带我们走过的地方,也并非全部。”
金光瑶取过桌上备好的茶盏,为蓝曦臣倒了一杯:“入夜再做查探吧。此刻多想,也是无用。”
二人来此之前便已大概了解事件全貌。沈氏家中一众老小与家仆,皆说夜晚曾听见邪祟作怪。总是从不知哪个角落,飘来各种声音,时而像哀哀哭泣,时而像絮絮低语,嬉笑怒骂从无定数,甚至还会有歌声。然而天一亮,声音便逐渐退去,白日从未有事。这神秘莫测的声音扰得众人夜不能寐,不得已,沈氏家主才向仙门求助。
“二哥心中可是已有计较?”金光瑶饮下自己那杯茶,方开口问道。
“阿瑶想必也早有主意,不是吗?”蓝曦臣反问一句,面上笑容却缓了缓,“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妥。到底如何,且看今晚吧。”
宅院墙外便是城中最繁华的街道。此时金乌西沉,夕阳从窗棂照进来,在几案上投下斑驳斜影。西北风沙大,几日无人打扫的房间,便起了细小飞尘,在空中旋转而舞,又被阳光镶了一层金,亮闪闪地消失在视线里。窗外植株难得枝叶繁茂,随风轻颤,把阳光挡了一挡,又随即让了进来。细碎的光摇摇晃晃,洒落在金光瑶肩头,和他身上金星雪浪家袍融为一体,竟似一片波光粼粼的金色湖泊。
窗外嘈杂却不喧哗,俱是归家的人絮絮交谈之声,夹杂沿街叫卖与车马辘辘。蓝曦臣常年居于深山,云深不知处安静得仿若高居九天,不闻一丝人声。如今坐在这热闹市井之中,虽有宅墙阻隔听不真切,但有些模糊遥远的声音交织在一处,却格外显出一份入世之感。他缓缓摩挲手中茶杯,一时竟不想开口打破这难得的景致。面前金光瑶也不发一语,只笑意盈盈地凝视着他,面上好似透出一点餍足,又仿佛怕人看出一般,小心调整着微笑的弧度。
仿佛一瞬间回到他们刚刚相识那刻。彼时蓝曦臣仍在逃难途中,而金光瑶也还是孟瑶。一个远离族人家园,一个还未认祖归宗。虽未知晓对方全部秉性,却俱是笑脸相迎。蓝曦臣说什么,金光瑶的回答都是好。蓝曦臣不说话,金光瑶也便无声凝望着他。好似颜容与眼神都变成了话语的注解,一句出口便不必再说。然而,那时的蓝曦臣,心中沉沉压着的是姑苏蓝氏的命运,而金光瑶,也一心想着有所建树。他们从未亲密无间,而往后重逢,便是各自走向前路,也再无一如那时亲密无间的机会了。但自始至终,无论旁的人有多少说辞,蓝曦臣都对金光瑶另眼相待。也许是曾经见过彼此最狼狈的时刻,便多了注意对方的习惯。是以,蓝曦臣尽知金光瑶每一次人前人后的忍辱负重、卧薪尝胆,而金光瑶也理解蓝曦臣云淡风轻外表下的悲悯与不堪。
只,每当金光瑶从金麟台最高处须弥座走下来时,蓝曦臣都觉得,那位人人称颂的兰陵金氏宗主仙督,在他眼前,就会一步一步变回他的三弟。没有什么泽芜君也没有什么敛芳尊。从一败涂地到位列三尊,此中艰辛,冷暖自知。
只有他和他的阿瑶。
夜幕降临,整个城市霎时间归于宁静。西北昼夜温差极大,是以太阳落山后,便无人在城中逡巡。也因商道夜晚少有车队,因此连带着食坊酒肆都早早闭门,只余下家家户户从窗口透出的灯光,照亮昏暗的街道。
然而到了约定时间,沈氏家主却并未现身。蓝曦臣金光瑶二人对视一眼,便缓缓向园中走去。偌大宅邸一片死寂,这白日还显出一片清平宁和景象的家宅,此刻竟透出一股寒冷的阴森来。园中雕梁画栋如同狰狞巨兽,盘踞在石径旁,假山也如鬼影幢幢,窥伺二人一举一动。
兰陵金氏的族人皆已被金光瑶派出结界守阵,园中只余他二人探查。行至僻静角落之时,忽然听见随风传来一丝细微的响动,凝神听去,竟是一女子哭声,虽然凄惨悲哀至极,但在此时此景听来,却是令人毛骨悚然。
这角落,白日沈氏家主带他们巡视家宅时是来过的,然而除了此处假山堆叠之外,并无其他特别之处。于是此刻,蓝曦臣与金光瑶快步走去,细细勘察。假山上无一例外都贴了画满咒文的符箓,然而此刻哭声阵阵,符箓却纹丝不动。二人心知事情并不简单,便加快了动作。
不多时,蓝曦臣的声音从靠西的一处传来:“阿瑶。”
金光瑶立刻走去,发现蓝曦臣站在一处假山前:“方才我上山顶石亭俯瞰这一片,却发现这里体量与上方看到的不符,恐有密室。”金光瑶颔首,便同蓝曦臣一起在假山上摸索片刻,须臾,只听“咔哒”一声脆响,便觉机括启动,眼前石门洞开。
从石门中扑面而来一股潮湿腐朽的阴气,哭声瞬间大盛。朔月恨生均已出鞘,二人缓缓步入,却在看清洞内景象时均是一怔。
石桌前蜷缩着的人正是沈氏家主,这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墙上一副肖像画卷,栩栩如生,画上女子襦裙曳地,姿态婀娜,唇角含笑,然而眼眶处本该是双眸的地方,却空空如也,并无睛瞳。石室中再无旁人,哭声一直未歇。沈氏家主虽是蜷缩在桌前,却一直念叨着什么。凑近去听,然颠三倒四,不成言语。眼下竟似时间在此停止,没有任何异象,只有凄切哭声,伴着男人低沉混乱的话语。
恰在此刻,兰陵金氏一族人见宗主久未出现,便寻至此地,甫一进门就被大盛的阴气所慑,想也没想掏出一把符箓,向墙上画卷甩去。蓝曦臣心道不好,然而再想阻止已是来不及,变故便在此刻陡生。符箓还未碰到画卷,顷刻间就在空中兀自燃烧殆尽,不留一丝痕迹。而原本凄凄切切的哭声,也霎时间变成了锥心刻骨的苦痛哀嚎,直钻进耳膜,摄人心魄。
蓝曦臣袖袍微动,手上便多出一把白□□箫,正是裂冰。他迅速将洞箫送往唇边,淙淙乐声倾泻而出,似鸟鸣似风语,俱是清和端雅的调子。裂冰垂坠一枚温润玉佩,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散发出暖暖光华。充斥石室的哀嚎声瞬间一滞,竟是立刻就被压制了下去。
然而闯进来的金氏族人修为不高,已在片刻的哀嚎声中失去神志,晕在一旁。只有沈氏家主好似不受影响,仍旧痴痴傻傻絮絮而语。
金光瑶觅得机会,欺身而上,手捏数道仙诀,掌间绿光暴涨,他一击贯地,绿色法阵便从他手下生出。蓝曦臣停箫持剑护立一旁,绷紧了神经。石洞中烛火一阵扑闪,阴风一卷,哀嚎声霎时止歇,两人眼前俱是一晃,待得再凝神细看,便发现空中浮着一双含泪眼眸。
任何非仙门中人看了此情此景,怕是会吓得肝胆俱裂。然而蓝曦臣与金光瑶只是盯紧眼前异变。蓝曦臣还未开口,金光瑶便一抖恨生,迎了上去。
就在此时,一道凄厉喊声从旁传来:“仙长留人!”那喊声仿佛从心底发出,听了教人没来由地一颤。
金光瑶立即停剑,和蓝曦臣侧头望去。原来是沈氏家主已然清醒,虽然面上如白天时一样无甚非常,但眼底那抹痛色却呼之欲出。
“仙长留人。”沈氏家主再次说道,只是声音微弱、颤抖不止。蓝曦臣见状,权衡片刻,便收起朔月裂冰,过去扶住沈氏家主。唯有金光瑶依然站立不动,恨生剑尖依然直指众人面前那双眼眸。
“我本以为,这次来的仙长也会像之前那些一样,只是过来看看,查不出个所以然,便会自行离去。未成想来人却是泽芜君与敛芳尊,我本想躲过今日便好,可我实在不想有一日和发妻分离。”沈氏家主说完,那舒朗磊落的脸上,竟滑下两滴泪来。
蓝曦臣心下了然。沈氏家主发妻当年抵达此地时便因沉疴而死,虽无怨气,但因与家主感情甚笃,残留半缕魂魄不愿离去,遂附在这画像上。自此便与爱侣夜夜相会,一如在世时。然而终是人鬼殊途、阴阳两隔,天地自有运转规律,日久天长,这半缕魂魄便不自觉地吸食生人阳气,是以家人仆从夜夜被侵扰,而家主却恍若未觉。而这残魂也无害人之意,也同一般的凶煞邪物不同,因此普通符箓均无效果。
“亡妻既已身死,纵使万般不忍,也该放她离去。又何必以躯养灵,长此以往终会招致祸端。”金光瑶举剑说道,眉宇间沉沉,似有千言万语。
“仙长可曾尝过生离死别的滋味?若是没有,此番便不要再说了。发妻刚亡故那几天,我日日对着这幅我亲手绘制的画像,夜不能寐。明明画上之人眼眸灵动,巧笑倩兮,却再也不能与我相对而坐,我又如何能接受?”沈氏家主回忆起当初刻骨铭心的痛楚,哭得肝肠寸断,而那双虚空中的眼眸,竟也泪眼朦胧,流下一串串虚幻的泪珠。“仙长,若你是我,你会否愿意以己替人,会否愿意让最爱的人生,让自己死?”
这一个问句仿佛一道惊雷落下,金光瑶闻言,脸上神色巨变,竟转头去凝望蓝曦臣片刻,怔立当场。他目光瞬间写满慌乱,却马上被更庞大的恐惧吞噬,最后化为狠厉,脱口而出:“我永远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否则,我做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蓝曦臣听到金光瑶话语中不顾一切的绝望气息,心头猛地一跳。下一刻,金光瑶却仿佛蓦然回神,接着道:“而我,如果必死无疑,也绝不会留下半分魂魄在这世间。该留便留,该走便走,要做的选择早该做完,既已身死,就应离去。”
石室空旷,金光瑶话音在四壁震荡,方才悠悠落下。蓝曦臣垂首,默然不语。金光瑶这一席话,听起来虽然洒脱,但其中却蕴含着让人不安的种种意味,也微妙地和沈氏家主所问并不相同。然而,闻及此,沈氏家主却惨然一笑:“是了。我本以为是神佛保佑,怜我爱妻心切。现在看来,一切却俱是因我。因我无能为力护持发妻,因我痴心妄想扭转阴阳。落得家门人心惶惶,好不凄凉。”
半晌,石室中静默无语。各人自有心事,却终是那双眼眸,飞至沈氏家主身前,绕上三遭。随后,竟渐渐消失,再看不见了。众人抬首,发现墙上那女子,眼眸灵动,竟似瞬间有光华流转,带出三分娇嗔、七分温柔。画像终是完整,归于平静,沈氏家主却好似痴了,再不理身旁的人,只凝视墙上画卷,一动不动。
月夜下从西北御剑回到姑苏,却是一路无话。金光瑶再未与蓝曦臣有任何交流,只在他身后半步的地方默默御使恨生。待落在云深不知处寒室竹林前,金光瑶方停下脚步,对蓝曦臣道:“二哥,今日事必,容我先回兰陵。”说完,转身便要走。
“阿瑶。”蓝曦臣出声叫他,金光瑶脚步一顿,却未曾转回身子。
“你可知,我为何只画山水,从不画人?”蓝曦臣也未在意金光瑶是否会答复他,自顾自说了下去,“画,落笔便有灵,而画人更是倾注执念,日久最易生变。”
蓝曦臣说着,缓缓走到金光瑶面前。金光瑶不受控制一般抬起头来,凝视眼前被月华洒了满身的人。“况且,以人入画,实是画不出人之灵动的万分之一。”蓝曦臣眼睫微颤,沉吟半晌,复又说道,“我也不希望,从此只能对着一幅画,看尽一个人。”
金光瑶面上血色如潮水一般退去,往日笑意尽数消失,只余一片迷茫。寒室竹林随风摆动,云雾在两人周身环绕,使得对方面孔明明灭灭,竟是看不真切。蓝曦臣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好似连搏动都停止了一般。长夜无边的寂静如同一把利刃,割开过往种种。
终究,他未再发一语,转身走进寒室,关上门扉,看阶前那人沉默伫立的身影,随着慢慢闭合的门,消失在眼前。
- 终 -
提笔等了太久,这一笔却终是未下。
他从不画人,此刻更是无法为画中人点上双眸。
握笔的手顿了又顿,无论画技如何超群,这双眼眸也再不会传神了。
而蓝曦臣,也几乎已经忘了,那双黑白分明又灵动含笑的眼,究竟是什么样子。
浓得化不开的墨在笔尖仿佛不堪重负,沿着毫峰悠悠滴落,“嗒”的一声轻响,却好似摧枯拉朽般击碎了这寒室中的最后一丝安宁。
那墨汁滴在画中人空洞的眼眸处,缓缓晕开,像极早已干涸凝固的血迹,又如同漫过脸庞的泪滴。
蓝曦臣默然半晌,面上仍旧毫无波澜,唯不复往日的温润宁和,只余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