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对上白玉堂眼眉弯弯的笑脸,展昭心中也觉好笑。这白玉堂果然张扬好强,自己不过赞一句望名楼的好酒,他便派手下轻功高强之人将这酒摆到此处,果然好手段,也难得他用心。
白玉堂见展昭拍开封口,鼻尖微蹙,知道自己的行为被他发现了。正要抢先说话,便看见展昭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之时,因为小亭地势较高,所以还能看见对面山头正待落下的冬阳。今天天气晴朗,温暖的阳光从山头斜射过来,正落在展昭肩头,映得他整个人彷佛笼罩在一层金色光芒中,这一笑更显得眉清目秀,面目如画。
南侠平日虽然温文,但毕竟是个坚毅的男子,难得显出如此柔和,甚至有点妩媚的一面,白玉堂初见之下,不经有点怔忡。
“五弟……。”见白玉堂怔怔的望着自己,展昭有些不解,在对方专注的眼神之下,面色开始发红。感觉到自己面皮微烫,展昭更是尴尬,看白玉堂似乎并未听见自己叫他的样子,定定的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于是打趣道:“我背后有什么吗?”边说着边也回头看。
白玉堂这才回神,顺着展昭的话,“好久没来这里了,今天的夕阳真美。”
“的确。”展昭看着对面山头的落日,以及落日映衬下的树木草丛,认同白玉堂的评价,“能不时来此赏景,真是一大乐事。可惜,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白玉堂朗声一笑,也拍开一坛酒:“展兄,这你可就错了。但能夕阳无限好,何须感慨近黄昏。想当初我们在苗家集初见,也是这样一个黄昏呢……”
之前微妙的气氛退了开去,二人说起多年前的初见,以及之后官府与江湖发生的诸多事情,说到开心之处,便对视一笑,畅快饮下半坛女儿红;说到感伤之处,也沉默半刻,相互敬对方一杯。酒至半酣,两人的什么情绪都抛开了,只是沉浸在这一刻的融洽中。
“那次我们去杭州破何苗姑娘被杀一案,要到天香楼探听消息,猫儿你的表现才好笑。被……”酒至微醺,白玉堂也不记得要称呼展兄了,习惯性地便猫儿猫儿叫开来。
“白玉堂!”展昭气得脸颊绯红,除了咬牙切齿,无话可说。那次还不是被这白老鼠设计,才会误闯青楼,结果他还支使那些姑娘尽往自己怀里靠。
“哈哈,猫儿,你脸红得快起火了。”白玉堂一见更乐了,边打趣边又灌下去一杯。
其实展昭也不完全是气的脸红,他从中午开始,饭菜未进,却连喝了四坛女儿红。在这翼然亭上,虽然节制着,也喝下去一坛多,现在虽然头脑还很清醒,其实已经有点过量了。
“你要感谢我,当时就是在天香楼听到了襄阳王赵珏的消息……”白玉堂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举起手中酒坛,却发现坛中已经空了。
展昭沉默下来,冲霄楼是他不愿意回忆的往事,虽然最后群雄大破冲霄,赵珏伏法,但是那么多英雄好汉因此丧命,白玉堂也差点……南侠心中一痛,不管以后会怎样,至少玉堂他好好地活着,会说会笑,而不是全身浴血地躺在自己怀里,奄奄一息。
白玉堂不甘心地拿起桌上几个酒坛,晃悠悠地挨个摇了摇,终于叹口气:“空了。”
“五弟,我们出来不少时辰,应该回去了,否则大嫂与几位兄长要担心了。”
“哎呀,猫儿,你真是扫兴。”白玉堂单手托腮,扔给展昭一个白眼,“难得出来,干嘛着急回去。”
“此处寒气太重,玉堂你重伤初愈,还是多当心得好。”
白玉堂知道展昭是真心关切,也就不再闹别扭,眼睛一转,站了起来,“那好,猫儿,我们来比试轻功,看谁先到雪影居。”说完也不等展昭反应过来,已经飞身弹了出去。
白老鼠这种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展昭自然是熟悉的,所以也不惊讶,见前面白衣闪动,微微一笑间,也跟了上去。
第4章
展昭的轻功本略胜白玉堂,但今天着实喝得不少,轻功施展间被冷风一吹,便觉得身上微冷,额头有些发烫。加上白玉堂熟悉地势,又先起身占了个便宜,展昭就始终落后十丈左右。
好在陷空岛上地势平坦,白玉堂一身白衣在月光下又异常显眼,所以展昭还不至于跟丢。转眼间,二人就进了卢家庄,白玉堂身影一晃,消失在雪影居。
展昭过了铁索,正要进屋,只听头顶疾风响过,彷佛重物砸来。他也不抬头,只是身体往左一侧,右手轻探,便将来物抓到手中,果然是一个酒坛子。展昭抬头,看见白玉堂正站在他卧房的屋顶上,右手也抓着个酒坛,正朝这边微微晃动,示意自己上去。
夜风吹着白玉堂的锦衣,衣角轻扬,露出足下登云靴,从展昭的角度看去,更显得整个人高挑挺拔,在月光下这样真切亲近,彷佛触手可及,但又似乎远在天边,就像他身后的月亮,其实是不可能攀折的。
展昭似乎听见自己心里的叹息声,那是镜花水月的无奈,也是追月摘星的痴念,是理智强求悬崖勒马,也是感情妄想飞蛾扑火,挣扎之间,头脑一片混乱又似空茫,就只剩下这叹息清清楚楚了。
白玉堂站在屋顶,看展昭仰头望着自己,二人的距离并不远,却完全看不见展昭脸上的表情,他在下面站了很久,但也许只是站了片刻。白玉堂几乎感觉到展昭的挣扎和决绝了,发生了什么事?一向潇洒从容,对一切毫不在乎的锦毛鼠一瞬间有点紧张,感觉心突然抽紧了,他觉得这样的月光,这样的展昭都太陌生,这样的安静的夜色几乎有点可怕,他一定要说点什么来打破这样的沉默。
不过,还没等他来得及说话,展昭已经一个燕子登云,飞身上来。还是那个温和的笑容,和之前无数次在开封府的屋顶一样,白玉堂这才放下心来。
“猫儿,刚才在翼然亭太扫兴。来,咱们接着喝。”
展昭含笑,听白玉堂继续说:“望名楼的女儿红有什么了不起。现在喝的,可是干娘十八年前亲手酿的竹叶青,年前我才从江宁带回来埋在这梨花树下的。猫儿你尝尝,味道是不是比女儿红好。”
味道果然甘醇清冽,展昭心中赞叹。其实二人经常在东京喝酒,展昭自然知道白玉堂最爱女儿红,总说竹叶青太清淡了,还是女儿红才够味。但展昭性格温和,所以一直更喜欢竹叶青的清爽。
二人就这样坐在雪影居的屋顶,静静地坐着喝酒,听远方的虫鸣一阵阵传来。
半天之后,白玉堂还是耐不住这样的寂静,捡起之前在翼然亭的话题继续。“其实在天香楼听到襄阳王的消息,我还是很吃惊的。虽然当今皇上懦弱……”
“玉堂!”展昭轻声喝止。
“虽然当今皇上仁和,但是赵珏居然敢那样明目张胆地纠集人马……”白玉堂一边大口灌酒,一边说起当初襄阳的往事。
“猫儿,那钟雄可是一等一的好手,你们交手的时候……”
“猫儿,其实颜查散颜大哥……”
“猫儿,最后大破冲霄楼,我们其实很侥幸……”
“即使发生了这样的动乱,当今皇帝稳坐……”
“猫儿,你说,有些东西,难道真的是宿命?”
白玉堂一直絮絮叨叨说着襄阳旧事,展昭其实并没有一直很认真地听。他只是靠近白玉堂坐着,一边慢慢小口喝酒一边发呆,头脑中空空的什么也不想,白玉堂的那些话也不过左耳进右耳出。这时突然被这样一问,才猛然惊醒过来,拿着酒坛的手就微微一抖。
其实白玉堂只是偶然想到皇位的归属权问题,才这样随意一问,却教展昭心中愣了半天。“宿命”,这个困扰了展昭大半天的问题现在又开始纠结。
“宿命啊,展某其实从来不信命的。”展昭轻轻说着,慢慢转头向白玉堂。
这才发现白玉堂一手托腮,向着自己的方向,闭着双眼在打盹呢。平时凌厉的桃花眼轻闭着,一点也没有威胁性,反而有几分孩子气的可爱。
“五弟,回屋休息吧。”
白玉堂半响没有回应,展昭听着他平稳的呼吸,才发现原来因为自己半天没有回话,白玉堂居然就这样睡着了。毕竟是重伤初愈,今天喝了不少酒,又来回施展轻功,说了半天话,白玉堂想必也是疲乏的。展昭轻轻推了他一下,这么大的风,雾气又重,这样在屋顶睡着可是很容易染上风寒的。结果白玉堂完全没有醒,反而随着展昭的手臂靠到展昭肩上来了。
展昭微微一震,身体有些僵直。二人相交数年,不是没有靠肩携手的亲密,但是在经历诸多事情后,在这样的月光下,白玉堂突然靠近的身躯却让展昭紧张起来。
他僵直身体坐了半天,脑中转过几个念头,还是决定先扶白玉堂回屋休息。只是白玉堂睡得很深,轻唤几声都未见醒。展昭愣了一会儿,只能一手扶住白玉堂后颈,一手伸到他膝下,双臂将他抱到自己怀里。
跳下屋顶的时候,展昭微微踉跄一下。他今天喝得比白玉堂还多,而且几乎没有过这样环抱一个人的经历,白玉堂身上淡淡的热气笼罩上来,他觉得自己的脸一定更红了。
将白玉堂放到床上,拉过锦被轻轻盖住,展昭起身要走,才发现窗户敞开着。明晃晃的月光直接透进来,照在白玉堂脸上,让他的每寸肌肤都展现在面前,甚至脸上纤细的毛发都清楚可见。白玉堂睡得相当安稳,修长的剑眉放松着,双目微闭,长而细密的睫毛在眼下方倒映出淡淡的黑色阴影,鼻梁挺直,双唇微抿,透出粉红的色泽。
展昭不曾看过这样的白玉堂。二人出差办案时也曾同塌而眠,在开封府时白玉堂也总爱挤进展昭的房间抢他的半张床,但展昭从不曾这样细看白玉堂的睡颜。这样安静,纯真的睡脸,却让展昭觉得自己很渴,就像那次在甘肃的沙漠中追捕枭鹰,三天滴水未进,一样的渴。
第5章
白玉堂睡得很熟——他本来是睡得很熟的,但是展昭飞身下房时那一踉跄,如果还不醒,那他就不是名震江湖的锦毛鼠了。
刚惊醒时有几分迷糊,睁眼就看见眼前是蓝色的衣领,谁的头发正抚在他脸上……神经本能地绷紧,几乎就在下一个瞬间,身边熟悉的气息让他又放松下来,然后才发现——自己被展昭抱在怀里,不是被扶着,也不是被背着,而是,整个人以一种亲密的姿势,被抱在怀里。
这个认知几乎让白玉堂立刻蹦起来,但是……这个人是展昭。而且,如果现在面对面,估计两个人都会尴尬得无地自容。所以白玉堂只是呼吸乱了一拍,然后立刻闭上眼睛,一副从来没有醒过的模样。而展昭自己也晕乎乎的,一向精明的人竟完全没有发现怀中人的小动作。
白玉堂感觉自己被放下,盖上被子,然后展昭关了窗户,却没有立刻离开房间,而是在自己床边站了很久。既不说话,也不坐下,也不离开,沉默的视线一直停在自己脸上。时间缓慢地过了很久,久到白玉堂几乎真的要睡着了,久到白玉堂几乎怀疑展昭是不是发现自己装睡所以在捉弄自己,久到白玉堂几乎就要跳起来质问……
展昭的呼吸突然乱了一拍,然后变得急促起来,白玉堂心里一跳,还来不及弄清楚为什么自己有这样莫名其妙的反应,就感觉温湿的呼吸靠近他的脸庞,有湿润而柔软的触觉滑过嘴角,谁在他耳边喃喃轻唤一声:“玉堂……”声音那样轻,即使有人站在面前,侧耳倾听,也未必能够听得真切。但白玉堂感觉彷佛有雷声隐隐滚过天际,然后霹雳一声巨响,仿佛大雨倾盆的前奏,那个人就在他的脸颊边,那样急促而湿润的的呼吸,那样细细轻柔的声音直接传进耳朵:“玉堂……对不起……”
白玉堂完全不敢有任何反应,也许他现在也无法有任何反应。身体本能地平稳呼吸——白玉堂简直要感激自己完全配合的身体了——神经却完全绷紧了,眼睛紧闭着,耳朵却格外灵敏,听见那个人轻轻地开门出去,关门,然后在门外站了半盏茶的功夫,然后略显迟缓地走远了……
白玉堂这才敢放任自己的身体僵直。呼吸也沉重起来,白玉堂睁开眼睛,慢慢地回忆着刚才的一切,渐渐地,眼睛越来越亮,紧咬着嘴唇,却不能阻止嘴角翘起一个明显的弧度。
……展昭来找自己……展昭说他休假所以来看看自己……展昭听见自己叫他展兄时有点黯然……展昭这几天有些闷闷不乐……展昭早上说请自己喝酒……展昭说白玉堂若有心仪之人必定是手到擒来的何需玩这种心事暗猜的把戏……展昭……展昭抱自己回房间……展昭刚才,那明明是……
白玉堂缓缓坐起身来,双手抓住被褥,曲起被中的双腿,然后将头靠了上去。深深地吸了口气,双手将锦被越抓越紧,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就在双臂间来回传递,狭小的空间内温度越来越高,将自己的脸都烫红了。
呵呵,呵呵,白玉堂双手紧抓着被子边角,大口地喘气,紧闭着双唇,无声地,偷偷地,笑了。
猫儿,抓住你了。这实在是……超过预期的惊喜啊。
江湖人都说白玉堂武艺高强,说他骄傲,说他华美,说他阴狠,但仅仅这些,还不足在江湖中闯出名号,还不足以胜任四品带刀护卫之职。也许是因为为人太率直,很多人都认为锦毛鼠是个鲁莽的人,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白玉堂其实心思缜密。一点点破绽,就足以让他推断整个事情的真相;而一点点的线索,就足以让他掌握整个事情的走向了。白玉堂也一直顺风顺水,在江湖也好,官府也好,还没有遇到无法解决的事情。
除了一件,除了一件太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感情。
喜欢上展昭是很容易的事情。这一点,白玉堂很早就知道了,开封府上至包大人下至看门的李叔都将他看着亲人;展昭救助过的人将他奉若神明;更别说全东京有多少年轻姑娘透过绣窗偷看她。
但是白玉堂以前并不知道,爱上展昭也是很容易的事情。
当初找上展昭,不过是因为不服御猫的名号加上被四哥激将,后来发现开封府果然是为民请命的清水衙门,再后来发现逗御猫实在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再后来觉得南侠是个可以以命相换的好兄弟,再后来……当他在冲霄楼被困铜网阵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展昭并不是他的兄弟,与其为展昭牺牲生命,他更希望,好好活着陪在展昭身边,喝酒比剑也好,巡街查案也好,偶尔的外出游玩也好,怎样都会开心,只要陪在这个人身边。
这个认知很惊人。养伤的时候白玉堂向四位哥哥坦白自己的心境。他很平淡地说“这个认知很惊人”,用那样平淡的语气说这样的句子,实在没什么说服力,连单线条的徐庆都表示怀疑。但是,白玉堂自己清楚,这样的认知在他的世界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风流归风流,不羁是不羁,白玉堂的感情也不过是“满楼红袖招”的程度,和那些红颜知己也不过是“动之以情,止之以礼”,何曾有过从心底爱上一个想要一辈子陪伴,何况这个人,是展昭,是南侠,是四品带刀护卫,是个铁骨铮铮的男子。
但是,临危那一刻的心情是那样清晰,让白玉堂连错认的机会都没有,让白玉堂连犹豫的机会都没有。
沉沉浮浮的昏迷之间,也不知转过了些什么念头,但从没有想过就这样逃离展昭。清醒后发现四位哥哥做主替自己辞官了,白玉堂有些气恼,但也明白大家是为自己好,也就罢了。
经历了冲霄,白玉堂终于能够温和地接受大家的好意了,但四鼠还来不及欣慰,就被白玉堂爱上展昭的宣言震住了——怒也怒过了,劝也劝过了,骂也骂过了,白玉堂是绝不回头啊,四鼠还能有什么办法。疼爱弟弟的卢方首先屈服,后面韩彰也撑不住,徐庆蒋平只能默认这个既成事实。
所以,白玉堂在四鼠这边,还真没有遇到什么大的阻力。
真正的阻力,是展昭啊……养伤的三个月里,白玉堂既高兴又担忧。不知道该伤好了立刻奔赴开封,随时缠着那只猫,还是该保持距离,旁敲侧击看看那猫的态度,还是……
结果,展昭自己先进了陷空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