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拉起易拉罐的铁环，一声清脆的响声迸发出来，冰咖啡在炎炎夏日烘烤下氤氲出一丝冷气飘进空气中。中岛敦倒是没有立刻饮用，食指摩挲着咖啡包装，不知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不躲开？”慢慢喝着咖啡的芥川突然问。
“……什么？”
芥川龙之介转过头，眸色沉静：“你说的话，内容真假倒是很好分辨。你该不会以为你真能骗过我的眼睛和耳朵吧？”
他是指这件事，中岛敦定一下神，竹田志郎举起茶具往自己头上砸的时候的确只是虚张声势，而他完全有能力躲开，这也是那位富家公子哥为何会如此慌乱的缘由。
但是……敦模糊不清地笑了一声，语气淡淡：“因为被那么教育过，‘不许躲开、不许哭、不许表现得像个废物’，那时候不自觉就动不了了。正常情况下当然都会想躲开的，但我好像没有那种条件反射。”
他说着也拉开易拉环远远丢进垃圾桶，抿了一口后自顾自又讲下去：“而且会动起手来也的确是我挑衅在先。虽然他说得要更难听一点。”
芥川龙之介短促地应了一声。
“你之前生活在哪里？”
“之前吗？”中岛敦没有回避问题，“当然是孤儿院。不光是双亲，连亲属都找不到的孩子当然只能被送进那种福利设施——然后十八岁那年就被赶出来了，流落街头，差点饿死。如果不是太宰先生愿意帮助我，我现在说不准会是什么样子。”
“……所以你在人事部并没有登记在案，是因为这个缘故？”芥川龙之介记得中原中也当初对他提起中岛敦时特意提到太宰治越过人事部直接把他的档案提到了业务部，现在想来似乎情有可原，如果按照普通的入职流程中岛敦绝对在面试那一关就被刷下去了。
“啊，坂口先生他们的事情。太宰先生因为这件事在人事部那边欠下一笔人情呢。”
中岛敦似乎想起当初的事，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
“我其实很幸运，能够得到太宰先生的赏识，能够在这么好的公司就职，甚至调职以后也没有一个人为难我，大家都是很好的人。”
芥川龙之介对他这番发言不予置评，倒是中岛敦又想起什么，又对他说：“还有一件事……关于驾照。我没办法考驾照，因为体检时似乎查出我有眩晕症，医生说应该是由于幼时脑震荡留下的不可修复损伤，虽然我自己没什么感觉就是。”
芥川龙之介喝完咖啡，把罐子在手中捏扁，铁皮压缩扭曲着发出吱吱声。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以后也不可能拿到驾照了，芥川经理，您看要不要考虑现在换一个秘书？”
中岛敦的表情让人分辨不出究竟是开玩笑还是真心，他只是看着芥川龙之介，但唯独能看出他并不是真的在等待答复。
“我知道自己真的很差劲，有时候也觉得我这种一无是处的人完全派不上用场，所以会很讨厌自己；但是即便我讨厌自己，我也会努力去爱自己的——因为我只有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不爱自己的话，根本也不会有别人来爱我。”
若是单纯从外表看，中岛敦所说的这些负面情绪当真被他隐藏得很好，他从未在人前表露过这种消极，反而尽力将善意播撒给每一个人；唯独那个清晨他在办公室中与芥川龙之介单独相处时，两人由于孤独和孤傲的微妙差别产生冲突，中岛敦头一次严肃而认真地与他对峙——恐怕也是想起了过去的缘故。
芥川龙之介不愿意对别人的过去多加置喙，可是中岛敦仿佛也勾起他的一点回忆，幼时遭受的创伤、独自一人时体会到的孤独、甚至觉得自身能力不足时那份心有不甘，他竟然是能够全部感同身受的。
但是他们曾经受过伤，但是他们现在正在向前走。不可永远耽溺于痛苦的过去之中，人也好，事也罢，下定决心朝着新的方向迈开脚步，经历过便都可放下；不要同情自己，若是同情自己，人生便成为了永无止境的噩梦。
芥川沉吟着开口：“你的确是十分差劲，没有驾照也罢了，连物品遗漏这种低级错误也层出不穷；身为我的秘书，却每天都把大量时间花在和其他办公人员鬼混上，甚至业务水准连刚刚任职的樋口都不如——”
中岛敦有点哭笑不得：“什么叫鬼混？我真的那么差劲？”
“——但我还是代表行政部感谢你的付出。”
芥川龙之介接着说。
他没有指明自己在感谢什么，没有指明究竟自己是不是也感激中岛敦的到来，语焉不详，指意模糊，但是中岛敦却因为这一句简单的话语倏而愣在原地。
自己的努力是有意义的，自己存在的价值是被肯定的。
意识到这点后他的眼眶瞬间红了起来，鼻尖止不住涌上酸意：只是这样而已，他就足够高兴到哭出来了。
只是当着芥川龙之介的面哭鼻子这种举动实在太过丢人，敦赶在眼泪脱眶而出急急将泪抹掉，虽然仍然有几颗泪珠仍旧啪嗒啪嗒滴坠在地，但中岛敦最终稳稳当当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再开口时甚至没有带出哽咽的声音。
他吸了吸鼻子：“真会说啊，经理。”
芥川龙之介哼了一声，起身也把易拉罐丢进垃圾桶。
“回去上班了。”
中岛敦如同来时那般跟在芥川身后亦步亦趋踏上回程，途中他极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像猫一样发出舒适的声音。而后他忽然凑近芥川龙之介：“你因为我耽误了一上午的工作啊，芥川经理，这部分的损失该怎么办？”
芥川龙之介眼睛眨也不眨：“从你工资里扣。”
“……？？？我每个月工资税后才不到五千，我拿什么给你扣？？你还想不想让我过日子？”
“这就看你能从竹田家拿到多少赔偿金了，”芥川龙之介的语气听上去是真的嫌弃他蠢，“在下今天可以给你放半天假，你自己去处理好伤口和衣物。”
这倒是句人话，中岛敦心想，所以他这是叫我把竹田企业往死里坑咯？不过也不无道理，他无缘无故被竹田志郎砸了一头咖啡，就算是为了自己考虑，医药费当然也是骗得越多越好。
想通这点后他的心情终于明媚起来，甚至坐进车里之后嘴边已经流露出往常那种温和的笑容。
芥川龙之介打火时无意间偏头瞥见中岛敦微笑的侧脸，动作一时停下来。
敦似乎意识到芥川龙之介久久没有动作，拽着安全带疑惑地看过来：“怎么了？”
“……没什么，”芥川龙之介略有失神，“走吧。”
他只是突然生出一点想法，那是一句没有说出口的、但或许有可能成为现实的，包涵某种连本人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妙情愫的话语——
他想，或许中岛敦可以不只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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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09
中岛敦下楼去取外卖的时候被好几个人拜托了也帮忙把自己那份拿上来，他都一一应承了，小跑着往楼下走去。
他之前被客户砸伤头的消息很快在办公室传开，虽然本人坚持是自己有错在先，但了解他为人的同事都深表怀疑，尤其是立原道造再添油加醋一遍，把芥川龙之介当时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你信么？他说你就信？”
这搞得办公室的女员工对看起来年纪不大的中岛敦都有种谜之怜爱，你看他长那么小，人畜无害的，为人真诚，帮忙时也很热情。结果莫名其妙被外人欺负不说，还受了伤……
还没谈恋爱的女人们总是有种多余的母爱（谈了恋爱的当然也有，没准还更多一点），尽管本人不一定意识得到，但中岛敦的出现充分弥补了这种母爱无处挥发的缺口，一时间女人女孩们都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中岛敦拎着几份外卖回来时大家表示感谢的程度比以往夸张十倍，他把第一份外卖交给靠窗的女同事时对方惊呼一声：
“辛苦了敦君！外面这么热，你看你都出汗了。我这里有一听多余的饮料，不介意的话请你拿去……”
于是他带着饮料把第二份外卖交给平日里最热爱烘焙的女同事，对方的反应和第一位如出一辙，也惊呼一声：
“太感谢了！要是不介意的话我从家里带了手工饼干来，请你当做谢礼收下……”
第三位女同事就更直接了，她眼神诚恳：
“中岛君，你拿着这么多东西是不是有些不方便？我给你一个袋子用来装吧，是我今天买糖果时拿到的。”
说完她把明显还剩一半的金平糖礼物包装袋塞进他手里，这让中岛敦有些迷茫：“那个，这些糖应该还没吃完……？”
“别介意，”她笑容也很恳切，“请一并拿去。”
他帮别人取了一趟外卖结果莫名其妙收到了一顿午饭的零食，中岛敦有些摸不着头脑，带着芥川龙之介和自己的那份午饭以及一袋子礼物推开门进办公室时还晕乎乎的。芥川龙之介一抬头就见他手里拿着花里胡哨的包装袋，疑惑地抬起下巴：“这是什么东西？”
“……礼物？”敦不确定地回答。
“哪里来的？”
“刚刚办公室的同事们送给我的。”
“是工作太清闲吗？他们还有心思搞这些。”芥川龙之介一下又变得语气不悦。
“你也不要这样说啊，毕竟是大家的心意，”中岛敦说着带上办公室的门，“对了，你要不要吃饼干？或者金平糖，这里也是有的。”
芥川龙之介的回答很干脆：“不吃。”
“真的不吃吗？可是这些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啊，你不是甜党嘛，不要因为是手下员工的礼物就心生偏见，”中岛敦循循善诱，“说不定能体会到大家的爱意哦？”
“这是送给你的礼物，我能从里面吃到什么爱意？”
“啊……”
这好像说错了话，中岛敦想了想，艰难地把话题往回带：“就……同事爱之类的？”
话说回来这人突然生什么气啊，不过是想转送一点礼物给他罢了，亏他之前还当着与谢野晶子的面说芥川现在脾气有些规律可循，现在看来根本还是六月天气一样说变就变嘛。
“不吃就不吃……”敦小声嘟囔，“那你吃饭好了。”
说着他把外卖帮忙拆开，塑料袋扔进垃圾桶，餐具摆好，恭恭敬敬端到芥川龙之介面前：“这样可以了吧？”
芥川龙之介始终撑着下巴端详中岛敦的一系列动作，眼神大概透露出一种“我静静看你表演”的意思，这惹得后者有点不满，翻了个白眼把头转过去了。
可是他没注意到芥川龙之介仍旧在看他。
芥川自己有点说不清自己现在的感觉，或许中岛敦的确有哪里不同寻常，无论是真正引起他的注意还是单纯基于共情都无法掩盖一点事实——他现在正不自觉地关注这个人。
这种事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即便当年是樋口一叶和他共处一室，他也从来没有产生想要深入了解一个人的冲动。面对樋口时的感觉更类似于“因为对方的努力达到自己想要认可她的标准所以愿意答应对方的要求”，而中原中也询问他时，所有人都告诉他那是爱情。
——有什么不同呢？
芥川龙之介知道这一次不会有人给他答案，所以他决定亲自验证。